修罗岛。

    密也再次航行在大海上,这一次她没有抱怨。

    她对老夫人说,“南冥是我父治下,我母故国;我有招雪,中洲第一武士护卫;我又是他的未婚妻,我去找他有何不妥?”

    于是,她们带上了刚才见过的神仙岛女武士,原来她名叫微也,一同去修罗岛找牧野垂。

    南冥七十二岛,修罗岛是第二大岛。地处最东,面积广大,人口众多,物产最富。修罗岛上大小火山口无数,不过都是已百年不再喷发的死火山,土壤呈现红色,远望如海上一片红云。船只越靠近,老嬷嬷的眼泪越是止不住的流。密也缓缓走过来,将手帕递给老嬷嬷,道,“姆妈,为何要哭。”

    老嬷嬷道,“咱们不如不去,回菡萏城吧,你母亲已经写信来,她现在已经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老嬷嬷是南冥人,自从随王妃入中洲,一别故土十八年,哪一天不想念故乡?如今风波在后,故园在前,她如何能不流下眼泪,但是她不愿让小公主回去。这个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知道小公主的真实身份,她就是其中之一,她要保护她的公主。

    小公主道,“姆妈,我知道你想去南冥。”

    老嬷嬷泪流不住,道,“十八年了,我怎么不想家。”

    小公主道,“十八年了,彩虹宫不就是家了吗?”

    老嬷嬷叹一声,又笑道,“是,是。彩虹宫就是家。”

    老嬷嬷和小公主的母亲一样,不想让小公主承担仇恨,只想让她快乐。这也是她的母亲为何执意要让她嫁入海外神仙岛。何其有幸,她与仙岛有缘。但是此刻,她却要来南冥了,这片她的母亲永远不想让她踏入的土地。

    彩虹宫是小公主的家,在她心中,彩虹宫也是母亲的家,父亲、母亲和她,本就是一家人,他们本就应该生活在彩虹宫。以前的事情她虽知道,却未仔细思考过因果。在她看来,母亲的前夫死去,母亲再嫁入宫,这并无不妥。南冥只因父亲有控水之力,就认为他们的王子死在水中是父亲害死,发动了与中洲之战,过于无理了。

    她对南冥只有好奇。

    修罗岛一点点靠近,红色的山川渐渐入目,大地吞没了海洋,横亘天边,无垠无际。好大的一片大陆。因为早就有飞信传到修罗岛上,岛上的官员知道小公主到来,此刻码头上,红毡铺地,彩旗林立,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人们列队迎接,礼炮响起,彩花升空。

    修罗岛都督谦卑恭敬,亲自在队首迎接,问道,“公主到此,何其荣幸,有何差遣,只管吩咐我。”

    小公主道,“我来找个人,此人叫牧野垂。”

    于是,满修罗岛都在找牧野垂,竟然没有找到。

    总督道,“这人恐怕不在修罗岛吧?”

    小公主道,“除非神仙会说谎。”

    ***

    神仙一定不会说谎。密也决定亲自去找。她带了招雪与微也,出了行宫。小公主行宫装饰的豪华富丽,虽比不得彩虹宫,却是珠光宝气,十分舒适富奢的,然而出了行宫,却是另一番景象,越走进岛内,越是满目凋敝。

    红山棕土,零星树木,走出多远难见人烟。偶尔的破屋,偶尔的行人,一个小姑娘破旧衣裳,在地上挖野菜,忽然一条恶狗窜出,扑向小姑娘。小公主正行至旁边,本能的护住小女孩,恶狗扑上了小公主的身,将锦衣撕掉一片。招雪一计霹雳,已将恶狗劈倒。小姑娘已经从小公主身下飞也似地逃走了。招雪还要动手追狗,小公主摇手道,“不必了。狗而已。”

    微也过来,心有余悸,道,“我是第一次到岛外,真是吓人,这外面原来地狱一般。”小公主道,“别的地方不是这样的。”

    公主一行穿的最好,略到人多处,就有成群乞丐拥上来。小公主将身上物品一一赠送,一转眼,就送光了。招雪道,“这里人怎么这么穷。”

    好容易有一家像样的小店,打算进去吃饭,想起身上没有了一分钱了,又要离开。店主出来,笑道,“进来吃吧,不要钱了。”店主身边,正是刚才她们救下的小姑娘。微也问,“她是你女儿么?”店主道,“不是我女儿,但是我们都是邻里,我知道你们是好人。”

    小公主心里闷闷,问道,“这里百姓为什么生活这样艰难?”

    邻桌有客,皆壮年男子。一人冷笑道,“在你们中洲人来之前,我们也不是这样的。”招雪警觉,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们是中洲人?”

    小公主却问道,“难道是本地的总督不称职,才如此般民不聊生?若是如此,我回中洲帮你们想办法,治罪这个不称职的总督。”

    几个壮年的男子全都站起来,杀气腾腾。那说话人道,“看来我们的生活全靠公主殿下怜悯了。”小公主惊骇,招雪早按剑喝道,“休得无礼。”

    店中客人不但没有后退,渐渐的,全部围过来。这些人,都是麒麟团。

    中洲小公主来到了修罗岛,麒麟团早就得到消息,自从小公主入住行宫,便一直有人在行宫旁暗中盯守。今天小公主独自出来,他们一路跟踪,此时远离了总督府,这个饭店正是修罗岛内反叛势力的据点,麒麟团寻到了动手的绝佳机会。

    店主已经将店门关了,收起了刚才的善意,冷笑着站在一边。十几个壮汉将三个女孩子团团围在中心。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对决。

    这是一场势力悬殊的对决。中洲第一女武士绝不是浪得虚名,皇后派出来保护自己唯一的心尖上的女儿的人,剑术法术都是第一流的。

    招雪的剑一出鞘,整个饭店都要塌了一般。十几个壮汉全部被掀翻出去,未等第二剑,所有的人都屁滚尿流的逃跑了。招雪要追,小公主摇头,“算了,别追了。”

    微也未及出手,笑道,“好剑术。”招雪收剑还鞘。

    第二日,修罗岛开始大规模搜捕嫌犯。

    都督得知了此事,心里害怕,万一小公主在他辖区岛上出了事,他的命恐怕也是保不住了。天下人皆知,小公主是大帝的心尖。修罗岛的搜捕行动大张旗鼓,是不是的,先已经捉了几百人。没有任何公审,这几百人要被公开处斩。

    都督讨好的把名单给小公主看,说道,“胆敢冒犯公主殿下,我们绝不姑息,这些人全部处死,看以后谁还敢得罪殿下。”

    十六年,密也一直未出过菡萏城,这是她第一次远行。从无忧无虑的神仙岛到如民不聊生的修罗岛,一切都来的猝不及防。她受到很大的冲击。南冥,母亲的故国,为何是这样的?

    据说,人的降生如树上的叶子飘落,落到了哪里都是命运。有的人落在神仙岛,有的人却落在修罗岛。她不信。不应该是这样的。神仙岛海外不可求,但是至少,所有的人,都应该像菡萏城的居民一样,虽不能脱轮回,虽有烦恼,但是更多的时候,是快乐的,有希望,善良。修罗岛的人为什么是这样的?

    她不信。

    她将都督的死亡名单撕了一个粉碎,碎片在空中乱飞,她说,“一个都不许处死。”都督出乎意料,道,“殿下不知道,这些刁民都是…”

    密也道,“没有吃穿,不能温饱,天下才有刁民。你作为都督,先要自省。”

    总督心里暗骂,这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表面还是只能陪笑。几百人都放了回去,再捉那几个真正的嫌犯。哪里去捉?都督心里明白,那就是麒麟团的人干的。麒麟团神出鬼没,到处搞破坏,他哪一天不想捉,但是捉不到。

    小公主行宫在海畔山腰。

    密也夜间难眠,辗转了半宿,夜沉沉,她披了衣服,独自出来。顺着小路,她不知不觉上了山上。山没有树,山顶有一个环形湖。南天的星与中土不同,漫天星斗散落湖中,南十字星光闪烁,全部是星术老师讲解的样子。

    密也坐在湖畔,将掌心朝向水面。湖水波澜不惊。她驭水之术向来平庸,不用说比大哥哥,就算是一般的大臣中,她也只是平平。

    她将手掌轻摇,湖水微起涟漪,星光随水波荡漾。南国。

    一种奇妙的感觉,她爱这里。

    她觉得她爱整个世界。她爱菡萏城,她爱神仙岛,这都是应该的,因为他们美好,但是她也爱修罗岛。不仅仅是怜悯。修罗岛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她渴望探索。

    树影摇晃,人影闪动。林间出来了一个人,正是那一天被恶狗扑咬的小女孩。小女孩不知所措的往前走,时不时回头看一下后面林间。

    小公主惊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小女孩满脸惶恐,不作答,又回头看后面。是林间有人,指使她出来的。

    小公主看的明白,道,“什么人在里面?”

    小女孩颤巍巍说,“姐姐,有人要见你。”

    小公主往林间看,黑漆漆一片。

    小公主就在那一夜失踪了。

    ***

    这是一个巨大的山洞,四壁到洞顶有无数的同心椭圆纹路,一圈一圈,环绕洞穴,最后汇集到洞顶,密集到无法分辨,在洞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点,这山洞就宛如一只巨大的眼睛,笼罩着、凝视着,洞内的所有的人。

    从洞顶那黑色的瞳仁里,放出几道光,散射到洞内,可以看到地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瓦砾岩石,一块稍微平整的地面上,立着十几根铁柱,每一根铁柱上面都绑着一个人。

    最高的铁柱上,绑着的是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女孩子。她身上锦衣犹在,却肮脏残破,被道道鞭痕打烂。她脸上血迹斑斑,却没有他们想象的惊恐。

    密也在高高的铁柱上,看着洞内数千的民众,他们衣着破旧,却情绪激昂,每一个人都在亢奋的喊着,“处死!处死他们!”

    一个人走到空地正中。这个人是麒麟团修罗岛的负责人韩伟。他身形魁梧,细细的眉毛长长的眼睛,黑色的头发中夹杂着几缕红发。喊声停了下来。韩伟高声道,“今天,我们要处死的有十八个人,在宣布他们的罪名之前,让我们先一起读出我们麒麟团的宗旨。”

    千名信众一同高呼,声音响彻整个洞穴:

    驱除中洲贼虏,恢复南冥自治!

    整个洞穴震荡,密也也被震荡了。看着那数千充满狰狞的面容,她感到了南冥与中洲之间刻骨的仇恨。她知道南冥与中洲之战,但是她不知道战争留下了什么,在中原,没有任何战争过的迹象。

    韩伟开始宣布每一个人的罪名。他们中大多是为都督府服务,被南冥人称为南奸。有一对母女,是中洲驻军的家属。还有一个,是反对麒麟团的修罗岛本地人。密也是最后一个被宣读的。

    韩伟大声的,兴奋的高喊道,“最后,我们宣布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我们抓到了中洲皇帝老儿的女儿!”

    洞内齐声欢呼,比刚才任何一次都响亮。“处死她!”

    死或许就在眼前。密也心中却只有一个疑团:南冥凋敝,民不聊生,父亲不知道吗?父亲的法力无边,他都知道。他是要惩罚他们,为了那一次的战争。那么母亲呢?作为南冥人,她为何不为自己的人民说一句话?南冥人如此痛恨中洲,十八年前战争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难道,那些流言是真的?

    死到临头,那个她不愿意承认的真相涌出了大脑的深藏区:父亲为了得到母亲杀人,发动战争。她的欢乐建立在百万人的苦难之上。

    这胜过了对死亡的惊恐。密也喊道,“放了我,放了我,南冥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可以改变这一切。”

    众人都听见了,却也没有人听见,高呼一片,“处死。”

    韩伟振臂道,“我用麒麟火,先烧死这个妖女。”

    韩伟颇有法力,他虽出身民间,却可以施法生出麒麟火。按照南冥旧俗,他当于七月流火时节随皇室登麒麟山,虽不知道可以登到第几层,但在朝当官是必然的。只是如今早就没有皇室朝廷。

    只见韩伟震动双臂,呼唤麒麟火。逐渐的,韩伟周身上下开始升起白烟,终于,他大喝一声,一团火在他的双手中冒了出来。

    这是一团七彩的火。火苗跳跃,颜色变化,在洞内显暗黑的洞穴里显得分外缤纷妖异。人们再次泛起了呼声,与前几次不同的是,这次欢呼伴随着哭泣,许多人落下了眼泪。麒麟火代表的就是南冥。曾经,它高燃在麒麟山顶,南冥七十二岛都有火种,那七彩火焰里闪耀着的,是原本他们美好自由的生活。

    韩伟手燃圣火,来到密也面前,叫道,“我以麒麟火的名义,处死你!”

    七色的缤纷的火,扑向密也,忽的变大,将她完全笼罩。大火熊熊,在铁柱上燃烧,大火之内,是密也血肉的身体。

    火焰在燃烧,却没有等到火焰内人的嚎叫。密也也开始觉得奇怪了。铁链和铁柱铮铮作响。那是麒麟山第四层打造出来的铁柱,在大火中依然坚固,但是铁链在不断的燃烧中开始变型,终于脱落了。密也的手松开了,她动了动自己的胳膊,双手去抚摸那火焰,气色之光随她的手而晃动。她的手慢慢升起,七色火焰随着她的手升起,整团烈火脱离了她的身体,被她的双手举起。她微微一挥,火焰就到了她的头顶,她仰头看,七彩缤纷,汇成快乐的火球,在她头顶跳跃。

    而她,完好的,衣衫不破,发丝不燃。整个洞内,数千的人,没有一丝声音,都错愕的看着这一切。所有的人,包括不明所以的密也,呆了足有好几分钟。他们都不知道,这火,要干什么,这人,为什么还没有被烧死。

    韩伟在错愕中再次去操控那团烈火。火却已经比刚才不同,火团更大,火焰更加炙热猛烈,韩伟不能再操控它了。

    以前的处决中,韩伟生成火,火稍接触犯人,那人就会立即化作灰烬。因召唤者法力有限,火也会随着时间越来越弱小,最后熄灭。为此,他们每次处决的犯人都在二十人之内,以免火焰提前熄灭。

    这次却完全不同。犯人没有死,火更猛烈了。

    密也也不知如何是好,头顶这一团烈火似乎由灵性,似乎正在等待着她。她看看四周,洞穴空旷,在一处隆起的石台上有咕咕泉眼缓缓涌出。密也走过去,托起那团火,将它安放了过去。烈焰像被泉眼吸住一样,一下子生了根,扎在了泉眼上。泉水止住了。然而,不一会儿,流水又从泉眼再次涌出,安静的,平缓的,流淌过七彩火焰,顺着原来的路,恢复了流淌。水是透明的,火是晶莹的。水火共存,交相闪耀跳跃,怡然并乐。

    所有的人都骇然,终于,人群中有人说出来,“麒麟火烧不死她!她可以操作麒麟火!”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逐渐骚动。

    南冥祖制:麒麟火烧不死的人,应当登麒麟山,有权问鼎皇权。

    让人喜悦,让人惊恐。

    终于,有人站出来了。一个老者,须发皆白,他是东修罗岛上的最有根基的家族的组长,人称斐老。斐老说道,“韩团首,我们不能处死她了。她就是我们一直要找的那个人啊。说不定她可以重点麒麟火。”

    这句话说出来,人群再次鸦雀无声,就连哭泣的人,也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只有两行泪而已。重点麒麟火,这是所有南冥人心中期盼又不敢相信还有的希望。

    韩伟说道,“可是他是中原皇帝的女儿。”

    斐老道,“南冥规矩,麒麟火不问出身只问法,就算是贱民,死囚,就算是死敌。麒麟火烧不死就可以问鼎麒麟山,如果登顶能超过现有皇室达到的高度,现有皇室就应当禅位。现在,南冥已经没有皇室了。她必须登麒麟山,她能登到第几层是她的造化,是麒麟山的选择。”

    韩伟咬牙道,“不行,南冥与中原世仇不灭。我们的灾难都是中洲皇帝带来的,我不同意中州皇室登麒麟山。麒麟火烧不死她,我们就处死她,不能给仇人领导我们提供任何天意的理由。”

    韩伟反手一转,双手十指显出利钩,急如闪电向密也抓取。密也闪身躲过,韩伟第二记再来。密也法力并不高超,连躲几下已经力不从心,眼看被韩伟抓到,金刚一掌自上而下,要将密也拍死。就在千钧一发,一只飞箭从人群射向韩伟,韩伟侧身躲避,就趁此机会,有人拉起密也逃跑。

    韩伟要追,被人拦住。站在斐老一边的人不只一个,有人扔飞箭救了密也,有人喊道,“麒麟火不问出身只问法,就算是中洲皇室,也没有说不能问鼎的规矩。”

    然而,还是站在韩伟这一边的人更多,洞穴内越发骚乱。韩伟朝人喊道吼道,“抓住她,不能让她跑了。”早有人在后面急追密也等人。

    韩伟却被斐老拦住。斐老道,“这事不能你一个人决定,至少要报告总团首,由总团首决定怎么办。”

    韩伟怒道,“水皇不死,世仇不灭。这个没的商量。”

    一片混乱。洞穴顶上巨大的眼睛盯着这一切。这个女孩子的到来,让麒麟团发生了内变,也会给所有南冥带来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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