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逸君很平静,但眼睛亮亮的,仿佛真的是刚学了两个字的学子一般。

    陆栩眼底划过一丝失望。

    自他坐上锦衣府少府令这个位子后,听到他自报家门的还这么平静的,眼前这个小姑娘是第一个。

    大多数的人,都是两股战战,紧接着痛哭流涕,仿佛表现得懊悔万分就会被从轻发落一样。

    甚至当年他父母知道他坐上了少府令这一位子后,表现出来的反应都要比她更激烈些。

    她是不是……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所以,锦衣府上下……以你为尊?”

    果然。

    陆栩没好气的倒了一杯茶递给卓逸君:“锦衣府以府令为首,少府令为辅。”

    “哦。”卓逸君将话音拉的很长,将手中的那杯茶仔仔细细的品,就在喝完茶盏里最后一滴后,道:“所以你是二当家的。”

    倒是第一次有人用形容山匪草寇的词放在他身上。

    已然坐在长案后的陆栩凭空呛了一口水,咳了好半天后才道:“随你。”

    卓逸君将手中的茶盏放在小几上,开始收拾餐后的碟碗。

    屋外有人报:“大人,骆少卿来了。”

    陆栩下意识瞥了一眼卓逸君,却瞧见对方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只是收拾的速度又加快了些。

    “领卓姑娘出去,再请他进来。”

    骆子期进锦衣府从来不是什么客气的主,向来是直闯直进,锦衣府的守卫刚开始还拦上一拦,后来就干脆哼着小曲儿将头偏向一边当作看不见。

    反正少府令都不介意的事儿,他们何苦次次做恶人。

    只是这次,王捷硬是拦住了骆子期在公廨之外:“骆少卿,少府令公廨内有旁人在,还请属下先通报。”

    有旁人又如何?朝野上下谁不知道这锦衣府就是姓陆的,除了他又有谁会大剌剌进锦衣府来,想来也就是陆府令。

    骆子期毫不在意,抬脚依旧要进。陆伯父也算是瞧着他长大的,算不上什么外人,他不在他面前提自己央求陆栩相帮的一杆子事儿就好了嘛。

    但王捷依旧不让,执意要去通报。

    他不过几日不来,怎么这锦衣府的人就这么有规矩了?

    骆子期的困惑不解,直到瞧见了从少府令公廨出来的小姑娘。

    陆跃之这棵万年铁树开花了?

    “你若是真想成亲,京城中有那么多已经及笄的姑娘,何必来选这一位还差些年岁的,岂不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骆子期满脸兴奋溢于言表,自然只得了陆栩的一记白眼。

    “你不觉得她颈上那玉坠很眼熟么?”

    “我又不像你,”骆子期一脸放大的无辜:“见人家不过一眼就望人家颈上瞧。”

    陆栩无奈的一声冷哼:“你若是这都瞧不到,我倒也可以上奏,让圣上免了你这大理寺少卿的职位。没有观察入微的本事,怎么担得起刑狱官一职。”

    此时骆子期原本调侃戏谑的心烟消云散,姣好的面容上只剩苦笑:“我是当真没有瞧见。你观察入微的本事上乘,就没有瞧见那小姑娘的坠子已经塞到衣服里面了?”

    回答他的自然只有陆栩的另一声冷哼。

    骆子期乖乖换了话题:“你昨日去了丘府,可有什么发现?”

    陆栩将手上的卷宗放到长案上,道:“这话问的不对,应该是那丘远有什么发现,以至于要被人灭口。”

    骆子期自然知道陆栩在讲什么,还没等他开口恍然大悟,陆栩又道:“你可知道,这坟上的土什么时候垒的最实,又是什么时候最容易被人刨开?”

    坟?

    这话题转的突然,但骆子期却一下子明白了陆栩口中说的是什么:“跃之,你……你去刨了人家的坟?丘远的坟?”

    陆栩不言,算是默认。

    这便是锦衣府的行事便宜,无需上奏,无需下问。不像大理寺,但凡沾染上朝堂的案件,便畏手畏脚,瞻前顾后。

    “仵作去验了尸,丘远的确是死于非命。”陆栩给自己斟上一杯茶,左右晃着瞧茶面上的浮沫:

    “后脑硕大的一个肿块,应当是有人一击毙命。我这里的仵作本事平平,比不上你们大理寺,更比不上刑部。那既然如此,刑部按下不发,想来丘远查到的此事中也插了一脚。”

    “对,对,就是这么个道理。”骆子期兴奋:“那咱们下一步呢?”

    “咱们?”陆栩白了骆子期一眼:“丘远不会像你一样多管闲事,如果知道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也是与职责有关。即是与职责相关,想来第一时间是会禀报他的上官。而我,要去查的就是他到底禀报了什么给户部尚书。”

    “至于你,大理寺少卿,不妨先去瞧瞧那小姑娘颈上的坠子。”

    骆子期站在济安楼门口,瞧着明显少了一个字的济安楼招牌,实在是不想进这间看着人迹罕至的小食间。

    他以往进锦衣府都是大大方方直接走正门,或是直接翻墙进,从未走过后门,还不知道这里藏了这么一间饭馆。

    就这门可罗雀的样子,这能挣得到钱?

    骆子期十分怀疑。

    走进大堂,骆子期本以为里面的光景能改变自己看法,只是并没有,里面也是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

    “掌柜的?”骆子期试探的唤了一声。

    通向内院的帘子被撩开,跑出来一个穿着茶绿色麻布衣衫的小姑娘,正是与他先前在陆栩公廨门口有一面之缘的卓逸君。

    “这位大人,您想吃点什么?”

    卓逸君还以为胡七娘日思夜想的祷告终于实现,来了一位不畏惧一墙之隔锦衣府的有钱人,谁料到又是锦衣府见到的一位大人,若是她猜的不错,这人只怕是陆大人推荐来的。

    “你……认得在下?”

    比起陆大人来,卓逸君觉得如今坐在济安楼大堂的这位大人面上的笑容更……轻浮一些?

    也不知道她这词用的对不对,但总之这笑容让人感觉怪怪的。

    “大人说笑了,我们不是刚在锦衣府刚碰过面么?”卓逸君提了在角落里一直放在火上的开水,给骆子期冲了茶叶:“若是小民没有听错,您应该是骆少卿。”

    “没错。”骆子期十分赞许的一笑,端起卓逸君放到他面前的茶杯,只品了一口脸上的笑容就凝固在脸上,手中的茶盏稳稳当当的又回到了桌上。

    这茶实在是难喝。

    冲泡的茶叶不算名贵,只是茶叶铺里论两卖的散茶。但胜在买茶人的确识货,茶叶新鲜,都是年初才上的新茶。

    可这茶汤却毁在这冲茶之人的手上,只用沸水浇上一遍便呈给客人,香味不氛,倒是将茶叶中的苦涩完完全全的荡了个完全。

    如若不是卓逸君真真切切的就在他面前冲茶,骆子期怎么也不会将能做出那样般佳肴的人与如此毁茶之人联系到一起来。

    陆跃之如此爱茶之人,能瞧上完全不懂茶之人?骆子期不信。

    怕是真的就是好奇她颈上的坠子。

    只是现在这小姑娘颈上带着的坠子还稳稳当当的掩在衣服里,他也不能学着登徒子或者劫匪硬将那坠子拉出来。

    “在下大理寺少卿骆子期,特向姑娘来讨一口饭食。”

    这回换成卓逸君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了。

    讨?这骆大人……是没有带钱么?大理寺少卿……这么穷的么?

    就在卓逸君满肚搜刮着说辞的时候,骆子期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一般,笑道:“卓姑娘放心,一餐食的饭钱,在下还是付得起的。”

    卓逸君长吁一口气,其实她方才想的更多的倒是对胡七娘的说辞,面前这位大理寺少卿身为陆大人的朋友,想必赁上一餐的面子还是有的。

    “骆大人可有什么想吃的?”

    “卓姑娘预备着什么,就上什么吧,我向来随性的。”

    卓逸君转身进了厨房,隐隐约约听到身后有一句:“不像少府令一样,嘴挑的很。”

    陆大人嘴挑么?

    ==

    呈到骆子期面前的餐食实在简单,简单到卓逸君都有些惭愧。

    陆栩公廨内的矮几实在是小的很,选三只宽边的扁盘就能放的满满当当,可摆在济安楼大堂内的高桌却是大大方方不能只用一菜一饭来敷衍的。

    卓逸君便一狠心,将煮粥的砂锅直接配上小碗和大勺端了上来,另外一份香椿豆腐也用了她瞧见的最大的陶盘盛着,另外准备的三样小咸菜也用三只青色的小碟装着,算是让这桌子看着不太空荡。

    骆子期伸头往那砂锅里瞧了瞧,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白粥或者加了蜜枣之类的甜粥,反而是有绿油油的菜叶子和切成小丁的腊肉掺在里面。

    闻着倒是很香。

    卓逸君盛好一小碗荠菜腊肉粥放在骆子期面前,往后稍退了两三步,做出一副要离场的样子。

    “卓姑娘不如拿只碗来,我们一起用。”

    骆子期舀了一勺咸粥放入嘴中,许是熬了很久的缘故,这粥中的腊肠不硬不咸,只留下让人心满意足的香味来,反而是本该是在粥中熬成一团浆糊的荠菜还有风骨,能让人嚼上两口,全没有因为糊烂而大煞风景。

    “骆大人说笑了,无论是论官身或布衣,还是食客与厨娘,小民都不该与您在同一桌上吃饭。”

    卓逸君把谦卑恭敬表现得很到位。

    骆子期并不强求,只又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香椿豆腐。

    豆腐被切成小小丁,香椿也被切的极碎,和了粗细两种不同得辣椒面调味,却不是霸道的辣味,香味更浓郁。

    实在是妙。

    骆子期不经意将目光扫向坐在一旁的卓逸君,若他猜的没错,几日前王捷去置办的那桌酒席就出自面前这小姑娘之手。

    其实他方才是故意夸张,才说陆跃之挑嘴,若是说他挑嘴,只怕是这世上就没人不挑嘴了。

    但他却是的的确确是挑嘴的,骆子期很肯定,对一个吃什么都一样的人来说,食物便没有享受这一道意义,无论是珍馐美味还是黄齑白饭,于他而言都只有果腹这一项用处。

    可若是有一人的饭食能让他觉得与众不同……那这人就从本不在乎吃食变成了真真切切的挑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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