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两年前,庄雪依有意要结束这段不健康的恋爱关系。

    临毕业的前一晚,时晏来海城找她,在附近的独栋别墅共度一夜。

    清晨醒来,第一缕阳光透过白纱窗帘的缝隙照在枕边。脑海里一帧一帧,放着青葱岁月里见他的每一眼,明亮、干净。

    画面到他22岁生日那晚所见的一幕,嘎然而止。

    她合眼,正想开口。

    他从身后拢紧她,十指插进她指缝轻握,温柔邀请:“来榕城吧,我想每天早上醒来都有你在身边。”

    为这一句,她再次义无反顾。

    起初,的确有过一段无与伦比的甜蜜时光。

    直到微信上接连收到他和许多女孩暧昧的照片、视频,从影象模糊,到面目确凿。她才惊觉,当初以为是距离造成一切荒唐的想法,有多天真。

    第二次动摇,在一个秋末的夜晚。

    她蜷缩在顶楼露台的秋千椅,被冷风吹得关节发红,五指逐渐僵硬。

    回想过往种种,最终只一根一根分开麻木的手指,放下手机,没去问他一个字。

    倚靠玻璃门适应了片刻暖气,慢腾腾下楼去衣帽间。

    心不在焉整理衣服的时候,内心并不清楚,究竟是在打包行李,还是在为过冬的衣物腾位置。

    一面衣柜空了的档口,“啪嗒啪嗒”的拖鞋声渐近。他带着些许淡淡的烟酒气和外头的冷意凑过来,胸膛贴在她后背,看向她的眼睛里裹着浓厚笑意。

    他说:“老婆,明天重阳,跟我回家看奶奶吧。还有叔叔叔母,他们肯定钟意你。”

    ……

    手机屏暗了一度,庄雪依接通电话。

    一番寒暄过后,那头陷入短暂静默,似乎还酝酿着该如何开口。

    她先一步打破沉寂,朗声笑道:“前段时间他忙着公司的事,端午都不得空,没能回家团聚,心里总也记挂着。这两天闲下些,正和我商量要找个时间回去看看奶奶、您和叔叔,还有妹妹们。”

    “难得能有这份心。”顿了顿,沈苹随即便转了话题,“上次和文悦逛街,看见一条小白裙挺漂亮,刚好合你的尺寸,就买下了。等过几天回来,试试看喜不喜欢。”

    “谢谢阿姨。您和文悦都觉得漂亮,那我肯定也喜欢呀。”

    多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沈苹放下手机,握在手里。

    身形刚出现在大厅,棕皮沙发上雍容华贵的灰发女人掀眸看来一眼。

    “妈,他们都挺好,没闹什么乱子。外头一些风言风语,想来也不可尽信。”快走几步,沈苹到她身旁坐下,温声笑言:“晏晏工作忙,一时抽不开身回来看望,可心里一直记挂着呢。”

    周飞英扫去一眼,许久没有开口。

    沈苹眉眼缓垂,半晌没了生气。

    “一个惯便罢,两个、三个都来惯,看你们到最后要如何收场!”

    “从前小打小闹也就算了,现在搅出这番动静,是把时家的脸面置于何地?”

    “得亏没被拍着脸,不然真是……”

    话音收住,周飞英拢了拢肩上的爱马仕丝巾,乏累地向后靠去,口中碎碎念叨:“说来说去,都是那个女人的错。”

    沈苹没有接话,俯身倒了杯热茶递上前,“妈,润润嗓。”

    周飞英盯她片刻,指尖微抬,“放下。”

    -

    接到助理来电,时晏方从睡梦中清醒。捡起床边的蓝色睡裤套上,简单洗漱,到隔壁书房打开电脑,处理公务。

    忙到一半,习惯性拉开抽屉,摸出一包和天下。正要拆包装,看见上面的蓝色便条,写着:不如吃根糖吧^^

    字如其人,温婉漂亮。

    熠熠笑眼如星光微烁,他放回烟。拉长抽屉,从琳琅满目的精致棒棒糖中挑出一根猫爪状的。撕去包装,含进嘴里。

    约摸过去三四个小时,重新躺去床上,捞出手机解除静音状态。

    划掉来自奶奶的未接来电。

    连了网,噼里啪啦的消息音响个不停,震得掌心麻意不止。

    时晏丢开手机,等那动静结束,侧过身翻看企业微信。审查完几份重要文件,点开沈芮苓发来的消息。

    一共三条。

    一个满脸歉疚的兔子表情前,紧跟一段文字,发自午高峰:抱歉,时先生。狗仔跟我,连累您了,希望没有对您造成不好的影响。

    最上一条发自昨晚分别后:谢谢。

    下拉手机屏,点开奚妍的消息。

    一张微博截图跟一个吃瓜的表情。

    放大扫了眼,退回主界面,他点开置顶聊天框,打字问:老婆,忙吗?

    等待中,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头顶的白天鹅水晶灯纹丝不动,像手机主屏幕上固着的四个数字。

    反复拿起手机的过程中,他有种再度回到22岁生日那晚,在霓虹交错、舞女成群的会所超豪包厢里,一扭头突然看见她的眩晕感。

    手比脑子反应更快,解锁手机,给晟德地产的老幺纪闻枫发去消息。

    不一会便有回复:哥,什么吩咐?

    正要拨去语音,屏幕上方冒出她的消息:刚忙完

    时晏:等会我接你,出去吃?

    庄雪依:好,别开黄牌迈巴赫

    ……和幻影同车牌号的那辆?

    心里咯噔了下,时晏坐起来,发出个疑惑的表情,拇指缓缓触在软键盘:怎么了?

    许久,对面空白着,不知是没看见,还是在遣词琢句。

    他拨开蓝色睡衣的二三颗纽扣,切回和纪闻枫的对话框,指尖正落向“语音通话”,手机震了两下。

    庄雪依:太扎眼

    庄雪依:沈阿姨来过电话,我先忙

    怔了刹那,他朝后倒去。回完消息,望向窗外。

    天雾蒙蒙的。

    远处高楼虚浮,不见夜色金光下的辉煌挺拔。树木隐匿其中,也仿佛被罩上一层灰白的纱,混着夏末初秋的寂寥,不复葱翠。

    窗户擦得锃亮,关得严实,却如同某种灵异的媒介,一丝一丝渗入外头的冷意。

    他并用手脚,顶来绵软的被子包裹身体,举起手机,回复沈芮苓的消息:就一句谢谢?

    她回得倒快:最近都不在榕城。下月的第一个星期六,请您吃饭?

    时晏:荣幸之至

    沈芮苓:奚小姐也会来吧?

    “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他自言自语着,笑了笑,坐起来。牵过被子靠在床头,按下OK,把截图丢给奚妍。

    奚妍:奚小姐不想去

    时晏:去吧

    又和纪闻枫闲聊一遭,时晏下床仔细洗漱,换了身白T牛仔,搭一条阿玛尼古巴项链。带上银色宾利的车钥匙,拨通周飞英的电话。

    “奶奶,最近身体挺好吧?”

    ……

    爱马仕VIP试衣间,庄雪依换上一条吊带皮裙,外搭一件修身款灰棕色西装。

    长腿迈出,刚在镜前站定,笑容满面的店长到身侧帮她系着银扣黑腰带。

    “庄小姐,您的身材真是比秀场的模特还好!这衣服衬得您皮肤更白,简直就是为您量身定做的嘛!”

    “谢谢。”

    她微微颔首,左右看了看,还未开口,店长引她到沙发坐下,“时先生在楼下逛,挑了几双鞋,我拿给您试试?”

    “有劳。”

    鞋子试完,店长又拿来几条丝巾,之后便是源源不断的衣裙和首饰。像手机屏幕里纸片人身旁那些虚假华丽的服饰,数不清也换不完。

    庄雪依带上试衣间的门,转身瞥见镜中的自己,眉眼好似被一股巨大的力向下牵引。

    橙红色调的墙漆,透过镜子探进眼底,犹如墓地里落满杂尘的灰白的碑。

    她闭上眼,按压着太阳穴,后退几步,扶住沙发坐下。

    好一阵后,炫目感才平复些,隐约听见门外有口角声。

    开门望去,只见沙发上一对衣着华贵的男女正不停数落蹲在跟前的柜姐。

    “庄小姐,真抱歉。”耳旁响起另一个柜姐的声音:“同事那边出了些状况,店长得去处理,交代我先为您服务。”

    “没事。”她看向沙发,“出什么事了?”

    “也是同事不小心,帮那位女士试鞋的时候,硌到她的脚。”

    庄雪依没应声,继续看着。

    没一会,店长身后跟着一个柜姐。柜姐双手端着一个橙色礼盒,一起到两人面前笑脸调解。

    说了些什么,店长拿过橙色礼盒打开,唇未启,男人一把扇过去。

    橙色礼盒连同内里的玫瑰金镶钻手链掉落在远处,上万的价格在此刻显得毫无价值。

    男人站起来,在店长身侧睨着她,态度咄咄逼人。庄雪依因此也认出他,原来是时家奶奶的舅侄孙周强。

    这人除了一张嘴在内哄人,在外跋扈,再没别的本事。

    自去年周奶奶的80岁寿宴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周强便开始对她无故献殷勤,似乎想搭上时晏这层关系。

    庄雪依每每给足他面子,却是装傻充愣。断了他念想的同时,倒也维持着表面的友好,逢年过节还在微信上互送祝福。

    以她对他的了解,他压根不是想解决问题。只不过想借着时家的、周家的势,耀武扬威一番罢了。

    沉吟片刻,庄雪依准备过去。步子才迈开,一道熟悉的清亮男声打破原本的聒噪。

    “干嘛呢这是?”

    “时先生来了。”身旁细语如蚊呐。

    她稍稍偏头,看见那只坠着搭扣手链的橙色礼盒被他拎在指间。

    灯光照下来,一圈的钻石流射出亮闪闪的光,像一颗一颗小星星在他脸上摇摇晃晃。

    晃啊晃,把初见时的那一幕慢慢晃进她眼里。

    彼时全国高校足球联赛总决赛正在苏城体育馆如火如荼的进行。

    第一天的比赛结束,她和朋友逛完附近的小吃街,在小巷里被三个红衣男球员围住调戏。

    咸猪手伸来时,一颗足球出现在眼前,击歪那人的脑袋,回旋离开。

    “场上一分不得,场外欺负女生。”

    循声望去,小巷入口走进一个身长挺拔的男生。足球在他脚间左右前行,随他停在昏黄路灯下。

    “关你鸟事?”三人上前,为首的红衣10号球员气势汹汹。

    “东城队,不该就这水平吧?”

    他粲然笑着,内里泛着无害的光,未透出一丝挑衅之意。清爽短发蓬松随意,额前碎刘海经风一吹微微撩起,眉眼间透着股难以明说的坚毅、敞亮。

    “你想怎样?”三人异口同声。

    “试试?”脚下足球向前,被红衣10号球员控住。

    他绕开他们,到她们身前,微微侧头,声音很轻:“快撤。”

    后面他们和他说着什么,她全听不见了,却唯独听见胸腔震动的声音。

    砰、砰砰、砰砰砰……

    “老婆,试得怎么样?”

    肩上落来他的手,庄雪依回神,对上那双盈盈笑眼,眉眼轻扬,“太多啦,不然你来?”

    “回家可以。”他凑近她耳畔低语,趁机在她面颊浅啄一下。

    她投去嗔笑一眼,转身看见柜姐手上又多了几件衣裙。知道是他新挑的,接过其中一条灰棕色无袖编织裙,“试试这件。”

    “等等。”他让人取来左侧展柜上一顶同色的礼帽,递给她,“再配条浅色丝巾肯定好看,我再下楼转转。”

    “不用,里面有。”她无奈一笑,指着试衣间里满满当当的衣帽架。

    “好,慢慢试,我去沙发坐会。”

    她点头转身,重回试衣间,很快换好。

    裙子的面料有些硬,不过大小倒合适,版型也的确优秀,显得身材凹凸有致。

    庄雪依挑出一条浅灰丝巾系上,感觉实在多余,解开绕在腕间瞧了瞧,好像还不错。

    对着镜子多试了几条,最终拿起那条粉色“星辰合唱曲”,开门准备请柜姐帮忙系在手腕。

    一眼扫出去,首先看见沙发上坐着时晏和之前被周强为难的柜姐。他笑容晏晏,举高手机对向她的手机屏幕。

    庄雪依重新关门,把丝巾卷成长条形,挽了一圈随意打上一个蝴蝶结。

    右手锁成锥形,一寸一寸挣入其中。

    拇指的第二关节被磨得微微泛红,她好像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那年联赛颁奖典礼结束后,撞见他在海城一中校车前婉拒一个女生时吹在耳旁的风。

    时隔九年,她也算如愿以偿。

    只是心底的遗憾,却从来有增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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