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喜轻手轻脚地走入内室。
这里是千山寺前主持所住的厢房，但即使是主持的住所，这里头的陈设与皇宫相比，还是显得过于简陋和粗鄙了。
当真是天要亡我啊。
红喜在缥缈的烟雾之中望向床榻上靠坐着的明黄色身影，心里的哀嚎却半点没有带到面上，连那透彻心扉的恐惧和胆怯都被低眉顺眼的温顺给掩盖了。
“陛下。”
轻柔的呼唤过了近一刻钟才得到了回应。
那人的脑袋微微向一侧偏转，似乎直到此刻才听到了来自现实的呼唤。
红喜捏着嗓子，轻声轻语地说道：“陛下，锦衣卫护卫长常林求见陛下。”
那人安静地望着面前卑躬屈膝的身影，又像是望向远处虚空中早已远去的繁茂年华，半天才听到他略带沙哑的嗓音瓮声问道：“什么事？”
红喜听到这预想中的问题，在心里苦笑了一声，但还是硬着头皮回道：“启禀陛下，是那陆娘子。陆娘子先是中毒，后不知所踪。眼下锦衣卫正派人进山搜人。”
这一段话红喜说得既慢又清晰，身子不自然地紧绷着，可那审判却因着那神药的熏陶而花了数倍的时间才抵达他的理智。
“……陆元珍？”
那身影慢慢坐起身来，周身的压迫感随着那日渐瘦削的身躯展开而铺天盖地地压在了红喜的身上。
“是、是。常林如今在外求见陛下，陛下您看……”
本能的恐惧早已钻入了红喜的骨血之中，让他仅仅是因为陛下的清醒就变得心惊胆战，可那人不过是直直地坐在那里，半天才深吸了一口气。
周遭的雾气随着他的呼吸而拧扭翻滚着，如同饱食后欢腾的虫浪。
“该死。”
平淡的断言并不是意气的评价，而是实实在在的指令和带着血腥气的审判。
红喜当即跪了下来，隆起的背脊轻微发着颤：“陛下息怒！那陆娘子不过一介女流，断然走不远的。陛下莫要为了旁人而气坏了身子！”
他的额头紧贴着地面，身躯僵硬，强忍着恐惧，意图通过劝说，来扭曲和牵扯陛下的决定。
陛下越来越虚弱了。
红喜身为陛下身边唯一得以在使用神药时靠近的奴仆，却比谁都能明晰地感知到陛下的虚弱。
这种虚弱伴随着越发混沌的神志以及与柔和的语调截然相反的暴虐秉性。
这神药如同在滋养着一只恶魔，一只能在言语间便杀无数人的恶魔。
可正是因为这虚弱，恶魔将他自己囚禁了。
根据皇上的指令，平日里等闲人不能轻易近身，任何指令只能通过红喜来进行传递。
红喜当初因这皇恩而受宠若惊的喜悦，早已在无数次即将跨越死亡边界的恐惧而消磨干净了。
‘那魔就在你的掌心卧着呢，你看不见吗？’
吴喜从未想过这个可能存在的事实，可弘玉翁主在离宫之前看似随意说出的话，却在他脑海里一日比一日鲜明。
那娇俏的笑颜无形中成了一张细网，严严实实地将他罩在了里头。
魔鬼，皇上，他就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只要他将手紧握，谁又能听到如此虚弱的皇上发出来的呓语呢？
.
凡尘所在的屋子与皇上如今居住的院落并不远，只需穿过一个古朴的院落，掠过一口深井，便能抵达那清修之地。
外头负责看门的小徒弟困倦地点着脑袋，眼睛早已紧闭，凑近细听，或许还能听到他睡梦中无意义的呢喃。
在那紧闭的门扉之后，据说断水断食十来日的凡尘正冲着茶，隔着那袅袅腾起的茶香望向对座。
“是什么风将尊贵的弘玉翁主送来了？”
凡尘一改在外时那清高淡然的模样，言语间甚至露出了几分乡野间的粗鄙口音。
弘玉听到这话，只是一笑，目光扫过桌上那满满当当的糕点，转头朝身后的紫南说道：“将我近来刚得的西域无恙香点上，与凡尘大师共赏。”
“这香一路过来可经了不少磨难，因而这一指的分量，却是要足足万两黄金才能闻上一回，说是能养神安眠，去除周身的污秽，不让妖魔侵扰。”
弘玉的声音轻柔，说话间，紫南已经将熏香点上了。
淡淡的檀香木味悄然弥漫开来，在这檀香木之中，又略微透出了几分花香的馥郁。
凡尘的脸色在听到这熏香的价值后便有了变化，那带着些许倨傲的装腔作势很快便又浮出了水面。
果然，他的选择是对的，在皇上的赏识下，就算是弘玉也得对他低头。
“怎么？弘玉翁主您这又是何意？”
矫揉做作的官话带着股令人作呕的黏糊劲从凡尘的口中说出来。
弘玉在心中摇了摇头。
要不是当初见凡尘的面貌有几分圆钝之像，与千山寺已经圆寂的主持有些形似，她也不会选择这么一个草包。
弘玉虽然心中鄙夷，但这最后的棋步总是要走完的。
“你可知晓，陆元珍今日逃出千山寺了？”
凡尘听到这话得意一笑，本想讥讽弘玉一番，让她有眼无珠选了这陆娘子来代替他，但一对上弘玉淡然无波的目光，又骤然将话吞回去了。
这是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却让察觉到自己畏缩退却的凡尘心中腾起一阵无名火。
看这情形，左右是弘玉有事相求，那他自然可以做足了姿态，好让她也尝尝失了助力的滋味。
这么想着，凡尘只是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并没有回话。
弘玉没有在意，见他不搭话，便自顾自地说下去：“陛下如今可是大发雷霆，却正是你表现的大好时机。”
凡尘冷笑一声：“呵，你想让我在这时候面见陛下？我这些年蛰伏在陛下身边，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这般迫不及待地要我去顶罪？！”
弘玉任由他乱七八糟地呱噪了一通，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若是你能在这时候掐算出陆元珍所在的位置，以此进献给皇上，助皇上将陆元珍捉拿回来，那自然是大功一件。”
我如何能掐算出陆元珍的……
凡尘骤然醒悟，看向弘玉的眼神渐渐带了几分热切，越发浓郁的香气欢腾着萦绕在他周身，让他几乎控制不住心中的激动澎湃：“您的意思是？”
弘玉丢出一张画得凌乱却能隐约辨认出星宿的稿图：“凡尘大师今夜静修，忽感明堂星宿震颤，一番掐算后，意识到帝王有难，绣娘陆元珍有牵动星宿之嫌，需得尽早清除。凡尘大师当即掐算陆元珍的所在，并连夜将此事告知陛下，以助陛下清除隐患和污秽，你说是吗？”
凡尘露出狂喜之色，微颤的手抓起那张稿图，从中辨认了一番，频频点头道：“自是如此，自是如此。”
弘玉慢慢站起身来：“既如此，我便不拦着凡尘大师去面见圣上了。要知道，陆娘子如今已经翻过了后山，一旦过了无月岭，那便如游鱼入水，再难挽回了。”
凡尘当即跟着起身：“明白，还请弘玉翁主放心，贫僧现在便去求见陛下，决不能让那邪星误了陛下的安危。”
弘玉微笑点头，转身从屋内的暗道离开。
跟在弘玉身后的紫南最后瞥了一眼那精美的青铜香炉，看着那最后一点香料被暗火所吞噬，没有形体的甜美气息欢悦地钻入人的每一寸肌肤，躲藏于锦罗玉衣之中。
密道的门慢慢阖上，那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屋内。
凡尘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在香气的浸熨下，周身都轻快了许多，而这常年的不得志和战战兢兢在再次得到弘玉的助力后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压缩和蒸腾，让他连灵魂都跟着轻快起来了。
他没有多做拖延，甚至连衣服都没有换，务必要让陛下看出他的匆忙，好符合这天机骤然赐下的猝不及防。
这一路到陛下的居所并没有花费多少功夫，只是在通报这事上有了拖延。
皇上的院子里除了循例守卫的锦衣卫之外，凡尘还见到了平日里眼高于顶的锦衣卫头领之一常林直挺挺地跪在院中，那负责进屋请红喜过来一见，好视情况通报陛下的人去了又回，却迟迟见不到红喜现身，只等得凡尘略带焦急地原地走了两步，又在常林尖锐的目光下硬生生地站在了原地，做出了那副常年示人的淡然模样。
“凡尘大师。”
红喜姗姗来迟，先朝院中立着的凡尘示礼，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常林，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领着凡尘往里走。
凡尘心中觉得怪异，不免多看了他几眼，只见红喜面色发白，在摇曳的廊下火光映照下，甚至带上了些许透明感，往日里机敏讨好的笑容不见了，只余留下苍白和恐惧，还有……
“凡尘大师，您请。”
凡尘与红喜的目光对上，一瞬间，凡尘知晓了那缕捉摸不透的情绪是什么了。
那是渴望，浓郁急切到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渴望。
那情绪之浓烈，竟让凡尘从这匆匆的对视之中看到了当年皇上朝他索要长生和无畏的影子。
这里是千山寺前主持所住的厢房，但即使是主持的住所，这里头的陈设与皇宫相比，还是显得过于简陋和粗鄙了。
当真是天要亡我啊。
红喜在缥缈的烟雾之中望向床榻上靠坐着的明黄色身影，心里的哀嚎却半点没有带到面上，连那透彻心扉的恐惧和胆怯都被低眉顺眼的温顺给掩盖了。
“陛下。”
轻柔的呼唤过了近一刻钟才得到了回应。
那人的脑袋微微向一侧偏转，似乎直到此刻才听到了来自现实的呼唤。
红喜捏着嗓子，轻声轻语地说道：“陛下，锦衣卫护卫长常林求见陛下。”
那人安静地望着面前卑躬屈膝的身影，又像是望向远处虚空中早已远去的繁茂年华，半天才听到他略带沙哑的嗓音瓮声问道：“什么事？”
红喜听到这预想中的问题，在心里苦笑了一声，但还是硬着头皮回道：“启禀陛下，是那陆娘子。陆娘子先是中毒，后不知所踪。眼下锦衣卫正派人进山搜人。”
这一段话红喜说得既慢又清晰，身子不自然地紧绷着，可那审判却因着那神药的熏陶而花了数倍的时间才抵达他的理智。
“……陆元珍？”
那身影慢慢坐起身来，周身的压迫感随着那日渐瘦削的身躯展开而铺天盖地地压在了红喜的身上。
“是、是。常林如今在外求见陛下，陛下您看……”
本能的恐惧早已钻入了红喜的骨血之中，让他仅仅是因为陛下的清醒就变得心惊胆战，可那人不过是直直地坐在那里，半天才深吸了一口气。
周遭的雾气随着他的呼吸而拧扭翻滚着，如同饱食后欢腾的虫浪。
“该死。”
平淡的断言并不是意气的评价，而是实实在在的指令和带着血腥气的审判。
红喜当即跪了下来，隆起的背脊轻微发着颤：“陛下息怒！那陆娘子不过一介女流，断然走不远的。陛下莫要为了旁人而气坏了身子！”
他的额头紧贴着地面，身躯僵硬，强忍着恐惧，意图通过劝说，来扭曲和牵扯陛下的决定。
陛下越来越虚弱了。
红喜身为陛下身边唯一得以在使用神药时靠近的奴仆，却比谁都能明晰地感知到陛下的虚弱。
这种虚弱伴随着越发混沌的神志以及与柔和的语调截然相反的暴虐秉性。
这神药如同在滋养着一只恶魔，一只能在言语间便杀无数人的恶魔。
可正是因为这虚弱，恶魔将他自己囚禁了。
根据皇上的指令，平日里等闲人不能轻易近身，任何指令只能通过红喜来进行传递。
红喜当初因这皇恩而受宠若惊的喜悦，早已在无数次即将跨越死亡边界的恐惧而消磨干净了。
‘那魔就在你的掌心卧着呢，你看不见吗？’
吴喜从未想过这个可能存在的事实，可弘玉翁主在离宫之前看似随意说出的话，却在他脑海里一日比一日鲜明。
那娇俏的笑颜无形中成了一张细网，严严实实地将他罩在了里头。
魔鬼，皇上，他就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只要他将手紧握，谁又能听到如此虚弱的皇上发出来的呓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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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尘所在的屋子与皇上如今居住的院落并不远，只需穿过一个古朴的院落，掠过一口深井，便能抵达那清修之地。
外头负责看门的小徒弟困倦地点着脑袋，眼睛早已紧闭，凑近细听，或许还能听到他睡梦中无意义的呢喃。
在那紧闭的门扉之后，据说断水断食十来日的凡尘正冲着茶，隔着那袅袅腾起的茶香望向对座。
“是什么风将尊贵的弘玉翁主送来了？”
凡尘一改在外时那清高淡然的模样，言语间甚至露出了几分乡野间的粗鄙口音。
弘玉听到这话，只是一笑，目光扫过桌上那满满当当的糕点，转头朝身后的紫南说道：“将我近来刚得的西域无恙香点上，与凡尘大师共赏。”
“这香一路过来可经了不少磨难，因而这一指的分量，却是要足足万两黄金才能闻上一回，说是能养神安眠，去除周身的污秽，不让妖魔侵扰。”
弘玉的声音轻柔，说话间，紫南已经将熏香点上了。
淡淡的檀香木味悄然弥漫开来，在这檀香木之中，又略微透出了几分花香的馥郁。
凡尘的脸色在听到这熏香的价值后便有了变化，那带着些许倨傲的装腔作势很快便又浮出了水面。
果然，他的选择是对的，在皇上的赏识下，就算是弘玉也得对他低头。
“怎么？弘玉翁主您这又是何意？”
矫揉做作的官话带着股令人作呕的黏糊劲从凡尘的口中说出来。
弘玉在心中摇了摇头。
要不是当初见凡尘的面貌有几分圆钝之像，与千山寺已经圆寂的主持有些形似，她也不会选择这么一个草包。
弘玉虽然心中鄙夷，但这最后的棋步总是要走完的。
“你可知晓，陆元珍今日逃出千山寺了？”
凡尘听到这话得意一笑，本想讥讽弘玉一番，让她有眼无珠选了这陆娘子来代替他，但一对上弘玉淡然无波的目光，又骤然将话吞回去了。
这是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却让察觉到自己畏缩退却的凡尘心中腾起一阵无名火。
看这情形，左右是弘玉有事相求，那他自然可以做足了姿态，好让她也尝尝失了助力的滋味。
这么想着，凡尘只是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并没有回话。
弘玉没有在意，见他不搭话，便自顾自地说下去：“陛下如今可是大发雷霆，却正是你表现的大好时机。”
凡尘冷笑一声：“呵，你想让我在这时候面见陛下？我这些年蛰伏在陛下身边，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这般迫不及待地要我去顶罪？！”
弘玉任由他乱七八糟地呱噪了一通，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若是你能在这时候掐算出陆元珍所在的位置，以此进献给皇上，助皇上将陆元珍捉拿回来，那自然是大功一件。”
我如何能掐算出陆元珍的……
凡尘骤然醒悟，看向弘玉的眼神渐渐带了几分热切，越发浓郁的香气欢腾着萦绕在他周身，让他几乎控制不住心中的激动澎湃：“您的意思是？”
弘玉丢出一张画得凌乱却能隐约辨认出星宿的稿图：“凡尘大师今夜静修，忽感明堂星宿震颤，一番掐算后，意识到帝王有难，绣娘陆元珍有牵动星宿之嫌，需得尽早清除。凡尘大师当即掐算陆元珍的所在，并连夜将此事告知陛下，以助陛下清除隐患和污秽，你说是吗？”
凡尘露出狂喜之色，微颤的手抓起那张稿图，从中辨认了一番，频频点头道：“自是如此，自是如此。”
弘玉慢慢站起身来：“既如此，我便不拦着凡尘大师去面见圣上了。要知道，陆娘子如今已经翻过了后山，一旦过了无月岭，那便如游鱼入水，再难挽回了。”
凡尘当即跟着起身：“明白，还请弘玉翁主放心，贫僧现在便去求见陛下，决不能让那邪星误了陛下的安危。”
弘玉微笑点头，转身从屋内的暗道离开。
跟在弘玉身后的紫南最后瞥了一眼那精美的青铜香炉，看着那最后一点香料被暗火所吞噬，没有形体的甜美气息欢悦地钻入人的每一寸肌肤，躲藏于锦罗玉衣之中。
密道的门慢慢阖上，那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屋内。
凡尘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在香气的浸熨下，周身都轻快了许多，而这常年的不得志和战战兢兢在再次得到弘玉的助力后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压缩和蒸腾，让他连灵魂都跟着轻快起来了。
他没有多做拖延，甚至连衣服都没有换，务必要让陛下看出他的匆忙，好符合这天机骤然赐下的猝不及防。
这一路到陛下的居所并没有花费多少功夫，只是在通报这事上有了拖延。
皇上的院子里除了循例守卫的锦衣卫之外，凡尘还见到了平日里眼高于顶的锦衣卫头领之一常林直挺挺地跪在院中，那负责进屋请红喜过来一见，好视情况通报陛下的人去了又回，却迟迟见不到红喜现身，只等得凡尘略带焦急地原地走了两步，又在常林尖锐的目光下硬生生地站在了原地，做出了那副常年示人的淡然模样。
“凡尘大师。”
红喜姗姗来迟，先朝院中立着的凡尘示礼，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常林，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领着凡尘往里走。
凡尘心中觉得怪异，不免多看了他几眼，只见红喜面色发白，在摇曳的廊下火光映照下，甚至带上了些许透明感，往日里机敏讨好的笑容不见了，只余留下苍白和恐惧，还有……
“凡尘大师，您请。”
凡尘与红喜的目光对上，一瞬间，凡尘知晓了那缕捉摸不透的情绪是什么了。
那是渴望，浓郁急切到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渴望。
那情绪之浓烈，竟让凡尘从这匆匆的对视之中看到了当年皇上朝他索要长生和无畏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