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夜里还有一些时候,聂小裳回到玫瑰园,玫瑰依旧盛开,点心却早已抢购一空,连碎渣似乎都被人捡拾过,只剩残粉,大嘴猴钱罐里变得沉甸甸的。

    聂小裳拍拍大嘴猴的肚子,道:“你呀,天天吃这么多,要减减肥咯。”

    两匹雪白的骏马看见她,前蹄高扬,鼻子呼呼喷气,聂小裳在马屁股上轻轻一甩鞭子,骂道:“就知道偷懒,收工了!”那两匹马儿甩开蹄子得铃得铃跑起来,煞是欢快,没一会儿就回了那处农庄小院。

    聂小裳给马加了草,浇了花,给自己做了一碗香喷喷的鸡蛋面,下了两颗金黄的鸡蛋。吃过面,这才开始收拾东西。

    她从床底拿出一只落了厚厚一层灰的黑色衣箱,将灰尘擦干净,打开。

    衣箱的最下层,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黑色夜行衣。

    这套夜行衣的衣领处,同样用黑色丝线绣了一只正在绽放的玫瑰花,只有拿到眼前才能看清。

    油灯下,那只玫瑰幽幽暗暗。

    聂小裳抬起手指轻轻抚过玫瑰,丝线的凹凸划过指肚,清晰可触,心中也被填上了某种似笑而非的东西。

    曾下定决心做个平凡俗子、市井小民,每日讲讲笑话,为省两文钱与人街头吵架,下雨的夜里焦虑田里的西瓜。

    原以为已泰然自洽,可终究人非草木,情字难当。

    为了董澈这个“祸害”,她还是要再出一次山。

    今晚天空乌云密布,只有一小牙月亮掩在暗处。

    静谧。霍宅。

    一处近郊深宅,到处点着长明灯,仿佛黑暗中的一片星海。

    比京城某些高官的府宅还要大些,方方正正,三进三出的院落,隐约看见池塘花园,格局错落有致。门口石狮镇府,还有两名守卫,手里都扶着一把短刀。

    聂小裳足尖轻轻一点,跃上屋顶。

    这样的院落并不陌生,民间多效仿王公贵族的府宅布置,大同小异,十分好认。她幼时常训练夜探,爬过不少宫里宫外的寝殿,如今功夫不减,双目如炬,无声跃过几处屋顶,很快锁定一处书房。

    凭直觉,坐在里面的那名布衣男子,正是霍某人本尊。

    这名男子坐在书案前,从屋顶倒挂,只能看见他的侧脸。聂小裳一看见这张脸,不由一震。

    神采明亮,烛光暗影下也熠熠生辉!

    此人鼻梁既尖又挺,上梁一处驼峰。眼睛黑白分明,眉尾上挑,如此一看明厉俊美,神采飞扬,有种天然的洒脱感。

    身上却只穿一套浅咖麻衣,整洁干净,与华丽却毫不相干,腰间一只鱼骨琥珀。

    这只鱼骨只有半个手掌大小,鱼头鱼尾完整无缺,身上骨刺根根洁白,被密封在一只红茶琥珀中。许是旧物,早已磨得细腻光滑,烛光下泛起红棕色的光芒。

    霍某人一手执笔,似在思索,面前的案上是一幅花了一半的画。画中远山池塘,视野开阔,不乏意境,塘中的荷花只描了个轮廓。

    聂小裳快速扫了一眼书房,发现此处不仅简单整洁,无一杂物,还极富风雅。窗边一支松竹,一排书架,貌似都是些修心养性的书籍。而左右两面墙上,则各裱了几幅书法和绘画。

    聂小裳原以为以霍某人的财力,怎么也是书法大家的真迹,再不济也是当世名人的赠作,谁知,仔细一瞧,这些书画作品的落款竟都是霍某人自己。

    看来霍某人并非只会纵横商海,私底下也有几分文人雅兴?

    只是聂小裳在皇宫跟随三皇子十余年,见识各色书法画作颇多,耳濡目染也习得一些鉴赏皮毛。以她来看,这些书画作品工笔有劲,底根扎实,构思细腻,算得上好学生的佳作,却缺少某种灵性和一气呵成、浑然一体的舒畅。

    听闻霍某人出生低微,幼时双亲相继过世,从未读过书,以“街头混子”的身份长大。这样一想,倒也合乎常情。就连他的名字,“霍某人”,确实也像随口叫出的名字,甚至懒得起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名。

    硬闯不合适,聂小裳本想将霍某人引出霍宅,再与他商议购买石菖蒲的事,谁知她转了个方向,在书房门口的更衣台上,发现一张纸片。

    更衣台上,整整齐齐放着一件叠成豆腐块的锦袍,雍容华贵,一看就不便宜,聂小裳心道:这才应该是有钱人穿的衣服嘛。

    如此可见,他每次进入书房画作,必心怀敬重,脱下华服,换上简朴的麻衣,再行创作。而那套脱下的衣服旁边,滑出一张淡黄色的小纸条。

    聂小裳脚下无声,从另一处窗口挂下去,这才看清那片纸条上的一行小字。

    看清这行小字后,聂小裳眉间一动,嘴角勾了起来。

    她没再继续逗留,也没有惊动霍某人,几个飞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霍宅。

    聂小裳是打着哈欠回到农庄的。

    这几日为九尺潭的一揽子破事操碎了心,接连奔波了几日,还操起了老本行,现在已是凌晨子时,回来的时候一身黑衣有如鬼魅,还吓坏了邻居的一头羊。聂小裳现在只想倒头就睡。

    可是明日的点心如果不能及时出现在街上,那些大爷大娘大叔大婶们一定会不依不饶,甚至一路询问找到农庄,逼着她做一锅出来!

    聂小裳心中骂了一万遍董澈,用冷水洗了把脸,用手指撑开迷离的双眼,对着梳妆镜大喊一声:“稳住!”

    围上围裙,双臂挥舞,揣面、抻面、刻面,时缓时疾,时而掌力雄厚,时而手指飞卷,红豆绿豆、红糖桂花香草等配料随手泼洒,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到两个时辰,已做好一百多只造型各异的点心。

    然后,聂小裳快哭死,天亮了!

    还是不能睡,只好装车上街。

    把一车的点心和玫瑰拉到老位置,聂小裳再也不管了,爬到二楼,摊在躺椅上,头上扔了块手巾,呼呼大睡。

    这一觉直接睡到日落西山。

    聂小裳醒来后,揉了揉眼睛,看见日头就剩半个身子,暗叫不妙,一天不见,不知九尺潭如今乱成什么样了,起身直奔九尺潭。

    刚到九尺潭门口,正好碰见二熊从街上跑回来,看见聂小裳,有如撞见真佛,忙来拽她:“聂姑娘,那头可热闹了,你快随我来!”

    都这节骨眼了,聂小裳道:“你还有时间看热闹,你们掌柜呢?”

    董澈当然还躺在榻上,二熊连忙摆手:“可不敢告诉他,他知道了肯定拖着病腿也要去看,哪出好戏能少的了他。”

    聂小裳道:“到底是什么热闹?”

    二熊道:“霍某人和好多人在谈生意,石菖蒲马上就要卖光了!”

    聂小裳心头一紧。

    昨日还说没有货,今日就到处谈生意,不知霍某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虽然很想看看董澈的伤势,但事出紧急,拔腿便与二熊去了。

    天还没彻底黑下来,揽翠园上下三层百盏明灯高悬,宛如一座“灯楼”,将厚重的酒楼照得有如白昼。一楼门户大开,厅里高朋满座,有站着喝酒的,吼吼嚷嚷,不时传出叫好声。

    不过街上的人更热闹,男女老少站在街对面挤作一团,有艳羡不已的,有摇头叹气感慨伤风败俗的,目光都黏在揽翠园二楼的位置。

    聂小裳循着望去,原来他们看的是揽翠园的贵宾厅。

    贵宾厅顾名思义,专门用来接待大单客户,贵宾专用。经常有人在此处明着喝酒暗谈生意,通常窗户掩实,只能看见人影交叠,觥筹交错,显得神神秘秘。今日倒大有不同。

    富丽奢靡的贵宾厅忽然门窗大开,从街上往里望去,一览无余。

    厅内正中一张紫檀方桌,中间端坐一人,背对窗口,被周围一群人簇拥着敬酒,还有专门的小生服侍。

    那群蠢蠢欲动的人对聂小裳而言并不陌生,尤其那个凹凸有致、搔首弄姿的侧影,不是田蜜芽又是谁?

    喝得红光满面,端着酒杯殷勤陪笑的还有悦东家的黄西银,博裕医馆的候掌柜、康乐医馆的秋老板等人,而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那名衣着光鲜的男子只露出一个挺拔的背影,高颅束发,脖颈修长,聂小裳一眼便知,正是昨夜见过的霍某人。

    此时贵宾厅内吊了金粉色的元宝灯,四周八盏梅红缕金小灯笼子,光影交错,奢靡中暗含暧昧。霍某人端坐中央,仿佛众星捧月,被医馆的老板们点头哈腰轮番敬酒,田蜜芽更是夸张,桃红满面,状似醉酒,扶着霍某人的肩发嗔,灯影下千娇百媚集于一身。

    聂小裳心知肚明:都在打石菖蒲的生意。

    石菖蒲这味药事关尚书大人的性命,这在骄人巷已是公开的秘密。谁先拿到石菖蒲,谁就占了先机,极有可能一炮而红。

    而对这几家医馆来说,拿到石菖蒲,不仅可以一炮而红,还可以置九尺潭于死地!

    九尺潭称霸骄人巷几十年,风头无二几十年,它吃肉,别的医馆只能喝汤,汤喝久了,谁都想吃肉,想吃肉就得把最大的那口锅砸了,重新垒灶台!

    可霍某人为何这次如此高调地当街谈生意?

    聂小裳猜测,他就是要把永乐有石菖蒲的消息放出去,再故意称断货,造成奇货可居的局面,让几家医馆相互竞争,价高者得。

    聂小裳正思索着,忽然,旁边有人指着贵宾厅破口大骂:“不要脸的东西,害不害臊!自己男人祸祸死了,又来勾引其他男人,你怎么不去勾引知州啊,勾引尚书大人去啊!”

    聂小裳回头一看,骂人的正是悦东家的老板娘,黄西银的妻子秋桃。

    秋桃也算有几分姿色,浓眉大眼,只是过于胖了些,较一般的女人壮实不少,性格嚣张跋扈,经常叉着腰骂伙计、骂黄西银、和顾客吵架,是骄人巷有名的悍妇,背后人称“夺命夜叉”。

    秋桃双手叉腰,气势如虹,一连呸了十几口:“贱货!骚货!浪货!整条街的男人都被你勾引遍了,你怎么那么便宜呢!啊?!”

    她边上的几个老板娘也是老相识,都是各家医馆的老板娘,平日对田蜜芽严防死守,恨不得把她扒光了游街以泄心头之愤,一见今日揽翠园的鲜香场面,受了刺激,都想上去抓破田蜜芽的脸!

    “你们看,我没说错吧,自从她男人死了,本性暴露了吧,就是个□□,当自己武则天啊!”

    “咦——破烂轿子,谁想上谁上,这种女人,看着都嫌脏!”

    “玩玩呗!你们以为谁能看得上她?男人占点便宜,占就占了,真有困难了,你看谁愿意帮她,到时候吃亏的还不是她,傻叉!”

    骂归骂,几个老板娘都是久经商场的人,知道自己男人都在上头做大生意,砸了霍某人的场子,以后怕会很惨,都过过嘴瘾,没人真跑上去闹事。

    可当街这么站着骂,动静不小,许是惊动了里面的人,不一会儿,从揽翠园敞开的大门走出一个满脸怒气的人,直奔街对面而来。

    聂小裳定睛一看,无奈掩面,又碰上他了……

    赵驹……

    真是冤家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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