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祠堂的地上,铺了一片草席,那是那日聂小裳打点好供韩禄乡所用。

    如今那片草席却变了颜色。

    由一片灰绿色变为白色。

    白得发光。

    聂小裳心中纳闷,不对啊。

    天色尚早,祠堂中光线还算充足,草席用得再久,大不了褪成灰褐色,怎么会磨得发光呢?

    草席上的人裹着一床破被,兴许是听见有人进来,蠕动了一下。

    聂小裳上前一步,轻唤:“韩禄乡——”

    她那句“乡”还未出口,喉咙忽然梗住了,瞳孔骤然缩小。

    那片草席为什么变成白色,上面的东西,猝不及防全部闯进她的眼里。

    草席上,密密麻麻,爬满了一层又粗又长的白蛆!

    一片目眩神迷,胸口压抑不住地想要呕吐,头皮一阵剧烈的发麻之后,聂小裳一脚踢开韩禄乡身上的棉被。

    令人窒息的恶臭迎面扑来,韩禄乡从被中滚了出来。

    一看见这个人形,即便不知是死是活,聂小裳还是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实在是太惨了!

    惨不忍睹!!!

    韩禄乡的一只眼睛已经瞎了,聂小裳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那只眼窝中,根本看不见一个叫做眼球的东西,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蛆窝,里面缠绕着三四只细长的白蛆,缓缓蠕动。

    而另一只眼睛,已看不出瞳孔和眼白的区别,成了一个火红的玻璃珠。

    韩禄乡的脸也看不出是一张人脸,挤满了发绿的麻点,绿脓横流,倒像是一片凹凸不平的山丘中,偶尔点缀了依稀可辨是嘴唇、鼻孔等物。

    他的那件颜色招摇,样式新潮,仿效富家公子的长袍还穿在身上,只是变得肮脏不堪,衣襟后面探出几个蠢蠢欲动的东西,身上的皮肤溃烂成什么样子,能想得出来,却没有勇气去看。

    聂小裳又是恶心,又是心痛。一个人再无人情,也做不到无动于衷,何况韩禄乡只是一个虚张声势、没人看重的二流子,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聂小裳一脚将那草席踢开,把韩禄乡从地上扶起、坐好,拿起一旁发浑的水,摇着他:“韩禄乡。”

    韩禄乡仅剩的那只眼球转了转,须臾,呲牙笑了。

    他的牙龈毫无血色,变为发灰,不知是不是被流进嘴里的绿脓腐蚀了,上面一排的牙齿全掉光了!

    韩禄乡轻声道:“还有人来看我啊。聂掌柜?”

    所幸他还能看得见。聂小裳给他灌了半碗水,道:“我立刻回去叫落樱重新开药,你再忍一忍。”

    韩禄乡有气无力道:“好疼啊——”

    聂小裳道:“你只是伤及表皮,五脏六腑没事,只要用药准确,不会有生命危险,皮外伤而已。”

    她胡诌了几句安慰他,韩禄乡却仿佛真的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抓住聂小裳的衣袖,呜呜道:“真的吗?你们一定要救我,一定要救我,我才三十岁的,是不是很年轻,是不是很年轻?”

    聂小裳道:“是。幸好你身子骨好,一定能熬过去的。”

    韩禄乡似乎没听见,一直喃喃道:“对,对对对,你说得对,我死不了,死不了……这是哪里,这是骄人巷,骄人巷那么多医馆,那么多神医,怎么会死呢?”

    他忽然一骨碌翻了个身,跪着面向聂小裳,磕头如捣蒜:“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前干那些混蛋事,不是故意要针对九尺潭的,我是……我是……我想让别人看见我,瞧得起我。”

    他猛地定住:“我扇自己,向你赔罪好不好?”

    韩禄乡甩手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又继续咚咚磕头:“来生我当牛做马报答你,你不高兴就使劲抽我,把我当成一头畜生,猪、牛、马,对了,会学狗叫,我给你学狗叫,汪!汪汪汪!汪汪汪——”

    此时,韩禄乡身上,满身腐臭中,还残存着一点无赖流氓的混账样子,聂小裳苦涩一笑。

    她安慰了韩禄乡几句,答应他很快就送药过来,让他好好歇着,不要乱跑,又将那床破被和爬满蛆虫的草席扔到屋后的草堆里,这才出来。

    韩禄乡命不久矣。聂小裳在回去的路上想。

    心急如焚啊。

    这次的瘟疫似乎比十年前那场瘟疫还要凶猛,起初不吸引人注意,真正发作起来却快得很,几天就能让人浑身溃烂、穿肠噬骨而死。

    真因为此,骄人巷的人都还抱着麻痹的心态,当做普通疾病来看,真正发现的时候,却都晚了。

    各家医馆的药目前看来,直接对症起效尚未发现,都按常规方子祛毒化瘀,可对这场瘟疫根本不起作用,各家医馆的人倒陆续感染了不少。

    聂小裳走后,韩禄乡从死寂中活了过来。

    他觉得身上忽然有劲儿了,那股又麻又痛的感觉变得苏苏的,不像之前那样五脏俱焚。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天都黑了,有些饿,干脆翻身起来,出门去找吃的。

    他在祠堂躺了三天,这三天中,他与外面都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却浑然不知,把聂小裳交代他的事抛在脑外。

    祠堂地处骄人巷巷头,与巷子里面比极为荒凉。韩禄乡有气无力地往巷里走,心想过了这几家寿衣店,就有卖吃的了,他记得有一家烧饼店生意非常火爆,烧饼做得又酥又脆,一出锅就要被抢空。

    可一连走了几十米,两旁的店过了二十几家,路上一个人都没碰到。那家烧饼店的招牌还在,门口却空无一人,老板也不走,只剩一个黑漆漆锅炉子歪在店前。

    韩禄乡纳闷不已,继续往前走,路边的店依然空无一人,偶有行人出现,头上都裹着黑色纱巾,看不到面部。原先张灯结彩的骄人巷无一盏灯再亮,在夜幕下染上了一层阴冷的黑色。

    这幅诡异的街景仿佛是到了什么辽边异域,毫无半点骄人巷的影子,令人摸不着头脑。

    他走着走着,肚子实在饿得慌,便随便走进一家杂货店,心想就算没人,店里总有三瓜两枣用来充饥吧。

    谁知进去摸了一圈,还真是个杂货店。钉子扳手、梳妆粉盒、刀剪锄头、灯笼玩偶,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吃的。

    韩禄乡嘬牙道:“妈的。晦气。”

    他想换一家店,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借着月色,门口挂着的一面圆镜子中浮现出一个人的面部。

    韩禄乡吓了一跳,暗叫店里有人!

    八成是老板回来了,发现他来偷东西,搞不好又是一顿打。

    他习惯性胳膊肘护住脸,做格挡状。往常他若没钱去摸点小钱,万一被人抓住了,顶多就是一顿打,他又自诩才子,有几分姿色,还好面子,最不能破相的就是自己的脸。被打多了自然就有经验了。

    谁知四周静悄悄的,根本没人跳出来,也没冷不防挨一板砖。

    看来是看错了?……

    韩禄乡慢慢放下胳膊,睁开眼,慢慢地好奇地把头歪进镜子中。

    镜子中也随着慢慢地歪进来一张勉强算作人脸的“人脸”。

    月光下,白晃晃的镜子中,那张人脸污液横流,丑陋至极、肮脏至极、恐怖至极!韩禄乡发出一声刺破云霄的尖锐叫声,将镜子抛在地上。

    他靠在门上,呼吸急促,好半天喘不过气,过了片刻,慢慢地从门上滑了下去。

    方才那是……他的脸?

    分明就是一个怪物!

    惊疑未定中,韩禄乡心头涌上一股剧烈的悲怆,掉下泪来……

    他还算个人吗?

    他猛地撸起自己的袖子,袖子下面,是同样的溃烂,红肉翻起,生了一窝窝的小蛆,爬来爬去,几处地方隐隐露出森森白骨。

    韩禄乡的嗓子被泪水呛住:“我……我……”

    他再没勇气拿起那面镜子看第二眼,疯也似的在街上跑了起来。

    他一口气跑了三千米,跑过静悄悄的永乐药材行,跑过不复繁华的揽翠园和青龙酒家,跑过忘忧阁,跑过几家笼罩着愁云惨雾的医馆,径直来到同花医馆。

    韩禄乡站在楼下,望着二楼田蜜芽寝居中轻盈飘动的梅粉色窗纱,窗内燃着暖黄色的灯光。

    韩禄乡喃喃道:“蜜芽,蜜芽……你在吗?只有你能救我了。你不会见死不救的。”

    他用劲全身力气狂拍同花医馆的大门。须臾,有人从里面警惕地问:“谁?”

    是宝应的声音。

    最近瘟疫横行,同花医馆大门不开,自给自足好几日了。这么晚了,这么急促的拍门声,八成是来看病的。

    韩禄乡有些胆怯:“我……韩禄乡。”

    宝应心头一惊,韩禄乡前几日闯到九尺潭,当时就已经感染了。宝应道:“你有什么事?”

    韩禄乡小心道:“能让我先进去吗?”

    宝应道:“医馆闭馆了。你去其他地方吧。”

    韩禄乡道:“我……曹先生不是在你们医馆吗,能不能帮我看看?”

    他平日声音高尖嗓门,气势上绝不输给别人,今天却再难嚣张,甚至声音中充满了卑微。宝应顿了顿,劝道:“曹先生也看不了,乱跑只会更危险,你回吧。”

    韩禄乡轻轻拍门:“曹先生是名医啊,怎么可能看不了。宝应啊,宝应?能不能开开门,求求你了,你们老板娘和我……她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里面没声了。

    韩禄乡等了等,里面毫无反应,希望瞬间崩塌,急促拍门,叫道:“宝应!宝应!蜜芽!蜜芽!我是韩禄乡!韩禄乡啊!快开开门,我快死啦!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吧!”

    韩禄乡叫了半天,抵在门上,声音转为哀求,哽咽道:“蜜芽……你叫我办的哪件事我没有办,我对你是……死心塌地!就是被人打被人骂也要为你出头,你怎么看不出来啊!”

    天雷滚滚,空中忽然飘起了小雨,韩禄乡跑到田蜜芽的窗下,对着二楼的窗户大叫:“蜜芽!蜜芽!你出来见见我,我是韩禄乡啊!韩禄乡!”

    那扇窗户后面,田蜜芽隐在窗帘之后,被韩禄乡充满哀怨的惨叫声惊得打了好几个冷战。眼看那惨叫声却越来越近。

    韩禄乡顺着墙爬上来了!

章节目录

小甜甜要大开杀戒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桂花团团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桂花团团并收藏小甜甜要大开杀戒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