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医正自是没有意见,他早就想把姜鹤羽拉进来,多一份助力。

    小张医正向来是唯叔叔马首是瞻,他觑了眼张医正的脸色,而后友好地朝姜鹤羽一笑,表达了欢迎之意。

    另一位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廖医正第一次发言,表示无可无不可。

    最让姜鹤羽没想到的是,黄医正这次竟然没跳出来反对,而是手一摊,跟廖医正站在了同一战线。

    如此,二人算是直接在长官这里过了明路,不用再参与统一的考核选拔了。

    姜鹤羽坐在下面,听蒋校尉絮絮叨叨地讲这讲那,直接幻视以前撑着眼皮听院领导开会的痛苦场面。

    她微微偏过身,压低声音同江离说悄悄话: “阿兄,校尉给我们封的几品官?”

    江离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打击她,但又不忍心骗她,最后还是实话实话:“没有品。”

    姜鹤羽:“……”原来编制都没给一个就骗人来打工。

    江离摇摇头,不明白为什么她在其他人面前总是冷着一张脸,在他这里却时不时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他轻笑一声,又顺手给姜鹤羽的茶盏添了些茶水。

    平心而论,他对这种区别对待感到很愉悦。他长她两岁,如今又是她名义上的兄长,多照顾照顾妹妹也是应该的。

    漫长且煎熬的一个时辰过去,随着蒋校尉一句“都去做事吧”落音,大夏朝戎州军第三营今日职工大会终于结束。

    姜鹤羽站起身来捏了捏已经酸疼的脖颈。她该跟着张医正他们去病棚了,虽然来到古代,上班的第一天就要加夜班,但刚刚入职的新员工,总是会干劲满满的,只是——

    “你跟来干什么?”

    江离晃了晃握着的手札,微微一笑:“我来做记录。”

    姜鹤羽眉心微蹙,不吃他的糖衣炮弹:“病棚的情况自有会医的人记,你一个文书跟着凑什么热闹?”

    江离不急不忙:“我也略懂一些医术。”

    姜鹤羽停下脚步,讽他:“你这么懂,怎么没让校尉封你做个医正?”

    江离不为所动,使出最后的撒手锏:“校尉命我来的。”

    他脸上还带着些病态的苍白,姜鹤羽斜他一眼,语气生硬:“别以为我猜不到是你主动去跟他说的。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身上的伤还没有好,非要往最危险的地方凑。到时候染上疫病别指望我救你。”

    她拂了下衣袖,大步走向病棚,将江离远远甩在身后。

    病棚旁的医帐里。

    张医正翻出一本厚厚的医典,一脸严肃看着姜鹤羽四人:“如今既然已经确定是疙瘩瘟,那便依照旧方,取连翘三钱,柴胡二钱,葛根二钱,生地五钱,赤芍三钱,红花五钱,桃仁八钱,川朴一钱,当归一钱半,甘草二钱,苏木二两。[*]琮阳,你可记得该如何服用?”

    被点名的小张医正凝神回忆了片刻,肯定道:“解毒活血方。以水煎服,症状轻者,每三个时辰服一次,症状重者,每两个时辰服一次。”

    张医正领首,露出一丝满意之色。

    “只是这吐血瘟,我还不曾见过,也没在医术上读到过相关的方子。”张琮阳一脸惭愧。

    黄医正从一旁的木架上取下了他的药箱,一边用布条扎紧自己的袖口,一边接话:“如姜娘子所言,这二者是同源。既是同源,那便用同样的方子便可。在解毒活血方的基础上再加生石膏一两,并多服羚羊角,犀角所磨之汁,即可缓解吐血之症。[*]”

    张医正见他终于不再与姜鹤羽针锋相对,眉头也松了几分:“老黄在治疗瘟疫方面经验颇多,你们遇事,拿不准的,看不明的,不要自作主张,需多与他商量。”

    不管他是否真的放下了成见,只要不耽误公事便足够。张医正见众人都做好了防护,挥一挥衣袖:“走吧,去病棚看看。”

    所谓去病棚,其实并未进去。一行人覆面坐在病棚外,面前各有一方桌案。由药童将病患抬出来,在距他们一丈外的空地上放下。

    姜鹤羽明白,这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证他们这些医官的安全,以免他们倒下后无人会看病医治。

    按照收进病棚的早晚顺序陆陆续续往外抬,最先被抬出来的便是她和江离今早最开始发现的那个病人。

    几位医正看到面色发乌的少年,都摇了摇头。正如之前张医正所言,他恐是没救了。

    为防病气蔓延,进病棚的人都被简单清理过。姜鹤羽看清了他的脸,微微一怔。

    他和吴昊——那个她临死前救下的少年,竟长得有五六分相似。

    穿越前十分钟。

    姜鹤羽穿过灾区临时医院的走廊,快步赶往手术室,却注意到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那是她三天前救治过的一个少年,才刚满十六岁。

    她和救援队一起找到他的时候,少年和他的母亲被卡在两块巨石间的缝隙。他失去了一只耳朵,而他的母亲,早已没有了生命体征,只留下僵硬的躯体依旧弓腰将他护在身下。

    三天后,他又出现在了灾区医院,捂着腹部,鲜血从指缝中渗出。

    “吴昊?”

    姜鹤羽快步上前:“这么严重怎么不去急诊?”

    少年脸色苍白,强撑着笑容:“姜医生,又来给您添麻烦了。我去帮忙挖石头,结果脚滑了.....”

    姜鹤羽的目光落在包在他头上的纱布上,纱布已经被黄泥浸透,结成硬块。她没再说话,只轻轻拨开他凌乱的额发,眼底幽蓝轻跃,将他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

    “没伤到颅脑和内脏。”她语气冷静,“缝合一下就.....”

    话音未落,整栋建筑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姜鹤羽一把扶住墙壁,头顶的日光灯管“啪”地砸在地上,碎片如雨点般四处飞溅。

    她下意识护住吴昊的头部,手背却被不知哪里飞来的锐器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警告!警告!突发一级海啸!重复,突发一级海啸!请立即前往就近的地下避难所!”

    急促的警报声传遍整个走廊。

    姜鹤羽心脏一紧。

    她第一时间扯开绷带,手指翻飞,为吴昊腹部的伤口做了个简单的加压包扎。鲜血很快渗透纱布,但现在不是仔细处理的时候。

    “撑住我的肩膀。”

    她一把架起吴昊的胳膊,让他大半重量靠在自己身上:“我们去.....”

    “轰——”

    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打断她的话。

    人们的目光下意识穿过走廊的窗户,看向不远处的海平面。

    一道数十米高的水墙隆起,遮天蔽日,以摧枯拉朽之势向陆地扑来,宛如末世降临。

    “姜医生,您先走!”

    吴昊面如金纸,挣扎着推她,但失血过多让他的动作绵软无力,没有推开。

    “少说没用的。”

    姜鹤羽弯下腰背起吴昊,感觉到他体温正在急剧下降。

    少年的个子比她还高出一些,双脚只能拖在地上。她咬紧牙关,调整重心,一步步向避难层稳稳走去。

    警报不停地尖啸,血红的警示灯在走廊里闪烁。

    避难层走廊里,人群一片混乱,随处可见医护人员搀扶着伤员,踉跄着朝通向地下避难所的电梯口转移。

    海水已经漫过了大腿。

    她尽可能快地向前移动着,心脏急促地撞击着胸腔,和吴昊微弱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避难所电梯口终于近在眼前,两扇厚重的防爆门紧闭,门缝处镶嵌着特制的防水胶条。

    电梯门上的指示灯牌泛着绿光,显示“上行中”。

    数字一帧一帧地跳动着,平时还算快捷的电梯,在危机面前,齿轮却像锈住了一样,慢得令人绝望。

    一群人在狭窄的空间里挤挤攘攘,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海水混合的咸腥味。

    助理张文站在电梯口维持秩序,她的白大褂已经湿透,紧贴在身上,沙哑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

    "保持冷静,不要推搡!"

    终于,电梯“叮”地一声到达,重达数吨的门缓缓开启。

    乱糟糟的队伍前方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因恐慌而开始推挤,场面即将失控。

    张文迅速张开双臂挡住人群,以免发生踩踏事故。

    队伍末尾的姜鹤羽扬声高喝:“冷静一点!你们知道密码吗?!再乱来谁都走不了。”

    她的声音如一记重锤砸在在场的每个人心头。

    骚动稍稍平息,人群平静了些,排着队鱼贯而入,脚步声急促而凌乱。

    “姜医生,快进来!”

    海水已经漫到了电梯内众人的脖颈,电梯里等待的人群躁动着,已经有个子矮小的开始上下浮动,不断用手拍打电梯内壁。

    姜鹤羽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已经晕过去的吴昊往前一推。

    反作用力将她甩向后方,她本能地抓握,却只有冰冷的海水从指缝中滤过。

    “姜医生.....咳咳咳.....”张文接住吴昊,灌进她喉咙的咸涩液体打断她的声音。她把手伸进水中,想要拉住姜鹤羽,却只是徒劳。

    姜鹤羽试着抬起手臂,发现此时连做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异常困难。

    她摇摇头:“来不及了。”

    张文张大嘴,想要说些什么,嗓音被哽在喉头。

    “关门!”斩钉截铁的声音回荡在走廊里,姜鹤羽的目光直直看向张文的眼底。

    张文木然注视着门外,不知从自己脸上滚落的是海水还是泪水,她抖着手输入密码,按下关门键。

    “滴。”毫无起伏的电子音响起。

    防爆门应声启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沉重的大门终于在海水淹没众人之前顺利合拢。指示灯牌跳转至“下行中”,在姜鹤羽脸上投下一片绿色幽光。

    那张在工作时总是严肃得瘆人的脸,此刻竟带着温和的笑意,永远留在了冰冷的海水中。

    ……

    “姜医工,姜医工,你觉得如何?”

    呼唤声打断了姜鹤羽的回忆。

    四面八方不断压向肺部的窒息感和耳边流水持续不断的轰鸣声霎时褪去,眼前赫然是几位面露疑惑的医正。

    她回过神,看向躺在不远处的流民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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