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俞溪一一查完作坊里的工具和今日做出来的成品,确认没有问题后出门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

    都是很聪明听话的孩子啊。

    “咔——”骨头被拉开的声音听得人一阵牙酸,俞溪最后探头看了一眼,吹灭门边烛火后就着月光慢慢锁门。

    锁扣搭回,月色如洗。俞溪收回预备点燃火折子的手,慢悠悠地往家的方向走。

    正是伸手驱赶夏夜里怎么也逃不开的蚊虫,不断入耳的“嗡嗡”声中不和谐的声音乍起,一侧树林深处断断续续地传出粗重的喘息。

    真闹鬼了?俞溪心下一沉,又觉着哪里奇怪。

    一个衣衫褴褛的姑娘扑到俞溪脚边的时候,泛着寒光的刀剑也在她的脖颈后轰然相碰。

    一拨人如同雨后春笋从地底钻出来,皆是夜行衣,黑布蒙面。

    俞溪悚然视之,阴影遮盖了他们暴露在外的上半张脸,唯有手中的武器摆明来者的身份。

    而被抵着脖颈的人毫无所觉,眼睛发直,干枯的嘴唇互相碰撞。

    “求俞老板救救我,求求您了。”

    她甚至无瑕顾及背后杀意凛然的黑衣人,扒住俞溪的衣角就不管不顾地砰砰磕头。

    俞溪蹲下身止住她的动作,眸中惊骇不定。蒙面人上下扫视那姑娘一圈,终归收刀离开。

    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俞溪一眼。

    太奇怪了。

    悄然飘到这片林子的黑烟又在瞬间消散,耳侧蝉鸣响亮,唯有树枝叶影还有些微摇晃,昭示着有人离开。

    “俞老板,求求您了,求您让我跟着您在作坊里干活。”

    姑娘抬起脸,血泪斑驳的脸上布满恐惧与期望,额头上拳头大的疤痕上还粘着碎石,唇角青紫,似乎是被打过留下的痕迹。

    俞溪闭目,而后深深叹了口气。

    “你和我来吧。”

    门边的蜡烛被重新点燃。

    “坐。可能会有点痛,你忍着点。”

    那姑娘慌忙摆手要推拒。

    “坐好。”

    俞溪接了清水慢慢地给人处理伤口,心中庆幸俞昙今日被姚绣拉着住在姚府。

    不然这会儿还真不好掰扯。

    “你叫什么名字?”

    “石,石翠。”石翠僵直着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整个人提线木偶般,俞溪让抬头就抬头,让闭眼就闭眼。

    真痛了也一声不吭的,死死咬住下唇一点声音也无。

    “我这儿也没旁的药,明日你得去医馆好好看一看。”处理干净石翠脸上粘的东西,俞溪倒掉那盆浑水,理好衣裳重新坐回石翠面前。

    “可以和我说说,怎么会想到要来我这儿的吗?”

    石翠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低着头,几根手指无意识地搅动,露出手腕上青紫的痕迹。

    “求俞老板给条活路……”

    俞溪颦眉,两手力度很轻但是很稳当地放在石翠的肩膀上,见人没有痛楚之色才慢慢把人拧正过来。

    “别害怕。你抬头,好好和我说。”俞溪尽可能放缓语气,一只手都放到石翠背后了,又颓然落下。

    门边白烛燃烧,蜡油悄无声息滴落在烛台上。

    石翠啜泣着,把近几日的事低声说给俞溪听。

    一个满脸褶皱眼珠浑浊的人蹑手蹑脚扒在窗边,眼珠子盯着石翠变得干净不少的侧脸,咧嘴露出满口黄牙。

    *

    “昨晚,除了他在后头追你,可还察觉到有其他人?”

    作坊最里间,刻刀划过扇骨,俞溪低着头问道。拿着抹布东忙西忙很是勤快的石翠闻言立马停下手里的活站直身子。

    “有,有吗?”

    石翠无措地站在原地,记忆像蒙了一层薄雾,拼命回想却只能把那张丑陋难看的脸记得更加清晰。

    好不容易才求来呆在这儿打杂,好不容易能对俞老板有点用,不行,不行,怎么能记不起来——

    “记不起来便算了。”俞溪瞧她的神色便立即扬手让石翠继续忙去,要是这样想着想着又魇住了可不好。

    石翠如释重负般点点头,轻手轻脚走出去带好门。

    很奇怪的蒙面人啊。

    俞溪将薄片拂开又吹走上头留下的木屑,粗砂纸顺着纹理磨去,沙沙声入耳,格外定心安神。

    罢了,不是来杀自己的便好。就昨日看来,倒更像是呈保护姿态的模样,只是打扮凶恶了些。

    只是,他们到底是哪边的人,还是说原主的身份有别的她自己都不知道的问题?脑子里的问题越堆越多,就像一个乱糟糟找不到线头的毛线团。

    俞溪及时刹住手上逐渐要走歪的线条,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算了,既然想不通又何必为难自己。

    粗砂纸换成细砂纸,反复打磨下一朵极为出挑的深色浮雕梅花。扇骨被靠在一边的架子上,一排望过去全是各色各样的梅。

    俞溪身后挂着一副图,其中“泉”字之下伸出四条线。

    正是梅兰竹菊四君子。

    「风扇,若是我死了会怎样?」

    俞溪把手腕搭在桌上的工具架上,冰冷的锋刃抵靠在她掌心,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

    石翠是被一个老头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闺女儿,在新家好好将养了一段时日,还没来得及长大,十三岁的年纪就又要被卖去富家里配冥婚。

    “不想?那我可得问问你,你成天呆在家里不是吃就是玩乐,可为家里赚过一个子儿啊?”

    “你知不知道当时买下你花了我多少银子?”

    “你懂不懂得感恩?”

    “赔钱货就是赔钱货,你有本事学那姚老板往家里送钱来啊。”

    石翠包圆了家里一切事物,整日里不是做饭缝衣裳洗衣裳就是下地里干事儿,成日累的入夜就快爬不起来。

    纵然如此,依旧是一个“好吃懒做”的赔钱货。

    眼瞧着配婚的那家人要来了,怕出意外就给她直接关了起来。

    她跑出来了,躲在自己这里。

    之后呢,之后怎么办,躲一辈子吗?

    「宿主,人都是要死的。死后怎样与您也无关,请您不要忧心。」

    是啊,人都是要死的。

    俞溪拍拍自己的脸重新拿起一根扇骨,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开工干活。

    罢了,这种事要么在下一秒,要么在一百年后,多想也是徒增烦恼。

    *

    上上下下齐心协力干了整整半月有余,就连应坛都是叫苦不迭。

    “公子,我好歹是个受过层层选拔的暗桩,成日里跑来跑去搬货物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容晟坐在窗边,隔窗望去就是“枕风坊”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我倒觉得她对你的认识一点不错。”容晟唇角勾起一点弧度,骨节修长的手指扣在紧闭的折扇上,余光见着应坛小声咕哝也只转头更加专心望着窗外。

    心偏得很,今日枕风坊开张都没请您去呢。应坛悄悄腹诽。

    “公子,这是枕风坊那边托人带来的东西。”

    精致的木匣落在容晟手边,容晟顺着侧边标的方向慢慢推开,入目一张铺了碎金的黑色信纸上只落了两个字。

    “多谢。”

    容晟哑然,又仔细看过,发觉确实就此二字后眉心几不可查地拢起。

    片刻,信纸背面朝上被妥善地放置在木匣盖上,一把通身漆黑的折扇取代了容晟今早出门时带出来的折扇。

    “枕风坊的人可还在?”

    “在底下候着。”

    容晟沉吟片刻,终归还是摇了摇头,信手行笔后将一张薄纸放在托盘上。

    “叫她送过去。”

    “是。”

    应坛茫然地看这纸张送来送去的,终归还是没压抑住自己的求知欲望。

    “公子——”

    “应坛。”容晟的指尖触碰到扇骨外侧雕得活灵活现的蟒蛇,眸色凉如秋水。

    应坛低下头噤声不语。

    与这静谧不同,对面的枕风坊下拥着极多的百姓。

    “开张喽开张喽,枕风坊今日开张喽!”抓着糖果的孩童满街跑嚷,手腕上都挂着一个精致漂亮的小扇坠。

    大红色布绸自枕风坊牌匾上垂坠而下迎风飘扬,铺子里展出的柜台反射出光芒,横栏上的红布打成几个漂亮的结,日光透过窗棂将整个店铺照得透亮。

    主柜前,姚锦轻摇着手中桐叶扇,另一只手随意点几个其中展出的扇子,俞溪便开口一样样介绍过去。

    从画师到理念,无比顺畅地一一道来。不算长的时间里愣是天花乱坠地一个接着一个说书般讲出章回故事。

    姚锦微笑着扮演一个吉祥物的角色,手中的扇子最末端刻着“泉”字。偶尔伸手指点,话少得很,不质疑,也不称赞。

    “俞老板,你说此扇是为寄情表意。可我瞧着并无特别。故事虽好,可我归家将此物赠予娘子,总不能拿您说的故事来表我心意罢。”

    坠在姚锦左后方,衣着华贵的男子扬声调侃。

    俞溪记得他,舒家一个常年混迹在秦楼楚馆的纨绔子名唤舒耀的,前几日冒犯了姚锦挨了好一顿毒打,这会儿不知道哪里借来的熊胆子又凑上来了。

    姚锦摇扇的动作微微一顿,脸上无波无澜。俞溪会意一笑,扬声唤来铺子内穿着红边黑衣的伙计。

    “姚老板站了好一会儿可是累了?”

    姚锦微笑不答,俞溪给那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紧接着就上前。

    “姚老板这边请,专为您开的隔间就在楼上。”语毕忙冲着后头招呼了一句,“春雨,玄泉厢俞老板,上茶上点心。”

    姚锦被一前一后两个人送上楼,留着底下听着姚锦风声来的人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困惑。

    “枕风坊的待客之道便是如此吗?”姚锦不见了,舒耀方才又被忽视了个彻底,这下便毫无顾忌地直接黑脸发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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