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溪最后一勺鸡汤停滞在半空,喝下去也不是倒回去也不是,顶着姚锦审视的目光最终还是把勺子放下了。

    “他往后再想兴风作浪应该不容易了。”

    俞溪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笃定对方再也爬不起来的残忍。

    只是刚刚咽下去的暖汤的余温似乎还残存在唇边,呼吸变得一瞬间无比滞涩。

    她摸不准姚锦的意思。

    “是吗?你就这么确定?”姚锦整个肩背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两人的距离刹那间被拉开不少。

    “你难道不想让他安分点吗?”俞溪发鬓间仅有的翠钿透出润泽光华,而后平静地拿起帕子擦拭嘴角。

    姚锦把脑袋歪靠在椅背上,听到俞溪这句反问愣了一瞬,而后竟毫无征兆地大笑出声,头上的金步摇在拼命抖动着。

    她脸上细微的变化让她的神色像一块破碎的镜子,似乎有另一个人要从她的身体里长出来。

    “想啊,当然想。”姚锦拿起帕子擦掉眼角笑出的泪水,讶异中恍若有欣慰的意味,“适应得不错啊。”

    “适应?难道本不该如此?”

    俞溪短短一句话展露出眼中不加掩饰的冷然。

    她坐在姚锦对面,姚锦就这样注视她的脸,想要在上面找到恐惧或者犹豫的痕迹。

    没有,什么都没有。

    没有犹豫,没有恐惧,就好像自己真的动手借刀杀人把舒耀结果了都是她意料之中的结果。

    “我应该害怕吗?”俞溪终于领悟到姚锦的意思,摸了摸自己的脸。

    温热,还覆盖着一层尚且未被卸下的脂粉。

    “不,是我太软弱了。”

    姚锦转眼间收敛好外泄的情绪,俞溪见她镇静下来又开始若无其事地喝鸡汤。

    “你怎么会知道?”眼见俞溪吃完饭,姚锦双手交叉抵住自己的下巴,一寸一寸地观察俞溪即使抹上脂粉还能看出来稚嫩的脸。

    白瓷碗变得干干净净,汤匙碰撞碗边的声音很是清脆。

    “你是姚锦,不是姚柿子。他想上来捏你就得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俞溪奇怪地看了姚锦一眼,并不明白她问这个的缘由。

    姚家那群妖魔鬼怪十里八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软脾气的丢进去就得被当成冤大头和沙包,府里过去只有两种人。

    有资格打沙包的和没资格说话的出气筒。

    这些天她来姚府可没见过那些奇葩跳到面前来,哪个站在姚锦面前不是服服帖帖的。

    有本事的才有资格定规矩,但规矩没法捆住更有本事的。

    那些非议难听,再难听姚锦不也堂堂正正地坐在姚府饭桌上的首位了?

    舒耀这回恐怕不死也得一辈子呆在家里了。

    姚锦挑眉。

    “你不怕我心软?或者下手不够快吗?”

    “舒家不只他一个儿子,家产可就那么点。他少犯点蠢倒也罢了,没脑子上门闹了出了事儿也赖不得别人。”

    俞溪话里有话。

    指望那群成日爱把手放在商人腰包里暖暖的官差是不可能的,只是这样装聋作哑,那也就真怨不得摸黑撞鬼了。

    就算姚锦不动手,她也不会放任他来砸场子。

    手段上有点区别,效果是一样的就好。

    姚锦慢慢走到俞溪面前,两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俞溪啊,我还是低估你了。”

    俞溪轻轻拍了拍姚锦的手背,不置可否。

    她无意探查姚锦来到这里后的心路变化,只是现在看来,已经不是好与不好能说清楚的事儿了。

    “你放心,我不是冲动的人,也不会害怕你。”安慰人这事儿俞溪实在是做不明白,只能干巴巴地开口,思索片刻又添上一句,“更不会害你。”

    姚锦看着俞溪的眼睛,翠钿之色与眸光交相辉映,开怀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罢了,你可是吃好了?”姚锦避开俞溪的视线,起身示意桌上空空如也的碗盘。

    正是此时,谷雨匆匆敢来,鬓边发丝凌乱。

    “大小姐,俞姑娘,舒家那个——方才没了。”

    俞溪下意识看向姚锦,却接收到姚锦同样含着询问意味的眼神,按理说他不该这会儿死。

    “是何缘由?”姚锦知晓舒耀活了这些年得罪的人不知凡几,真的死了也不奇怪,但是能这样快的传开就奇怪了。

    谷雨皱了皱眉,话一出口自个儿也不大相信的模样。

    “说是,说是喝蒙了头,失足从酒楼上跌下来了。”

    “就这般?”俞溪心中的不安腾盛,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同。这已经不是巧不巧和的事儿。

    谷雨福身,把方才得来的一一说给二人听。

    夜间酒楼正是热闹的时候,这舒耀从掉下来到被众人看到也就是很短的时间,等惊叫着喊救人救人,他已然满身是血地断气了。

    据说胸口处血淋淋的一片,像是被刺穿了的。

    房内陷入一片寂静。

    “死了,也算是交代了罪孽。”姚锦毫不掩饰眸中的轻松与畅快。

    俞溪拧了拧眉头,有点担忧这件事儿会不会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我得先把这事儿处理好。今夜小昙还是拜托你了。”得了姚锦应许,俞溪直步要离去时还是不甚放心,借了纸笔给俞昙留了张纸条。

    终于出府,俞溪转头踏入一间破庙。

    夜色如水,容晟坐在木料铺窗边,侧耳听着应坛把今日之事一一道来。

    “孙?”容晟搁在黑纸扇面上的手在烛光下显出鲜明光亮的色泽,白皙的手指被漆黑的扇面映衬得愈发苍白。

    “正是孙贵妃的那个孙,这边的据说是旁系里得宠的一脉。”应坛说来也是啧啧称奇,这会儿也禁不住感叹小小的一个镇子里真是“贵人”辈出。

    “那头传信来,说是捅死了才丢下去的。”说的自然是所谓“醉酒坠楼而死”的舒耀。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可是龙是蛇谁又算得准。

    容晟偏头,纤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窗外树影摇曳如同鬼影。

    孙家人,可是最有意思了。

    几张熟悉的面庞浮现,容晟的唇边蔓延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也不知狗咬狗有没有咬出个犬王来。

    “还有俞姑娘。”应坛小心翼翼地观察容晟的脸色,见他没有表露出不耐才开口。

    “今夜似乎去了一趟城北的破庙,可有必要深入探查?”

    一颗黑子滚落在棋盘上,容晟倚靠着椅背将展开的折扇重新合起。

    “看着点别让她把自己斗死了就成,旁的不必再与我说。”容晟缓缓闭目,骨骼间阵痛上涌,脑子里浮现俞溪站在门边显得格外单薄的身影。

    她把所有钱都砸到这个铺子里了。

    他不明白,又想看看俞溪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

    俞溪依旧窝在整个作坊最靠内的小房间,指着图纸与阿青讨论扇骨机关的事儿。

    阿青低着头应声:“好,等会儿我同他们商量。”

    “俞姐,舒耀那件事……”阿青有点紧张地开口,来回止不住地搓手掌,“会不会影响铺子的名声啊。”

    当日在枕风坊才起了冲突,夜里就那样凄厉地死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是醉酒失足坠楼,但是大家都看到了那伤口。

    “怕啊?”俞溪看着自己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挖来的机关师,升起调侃的心思。

    阿青一怔,摇摇头:“不怕,就是因为他影响到铺子实在是不值。”

    “你别操心这些了,实在不放心就去街边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俞溪失笑,把人赶出去干活,而后又坐到桌前要和那些个刨子凿子作斗争。

    “阿姐,今日夫子给我和绣绣给了假。”清脆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门后探出两个小脑袋,“我们可以进来吗?”

    “快进来呀!”俞溪冲着门边招手,等俞昙终于走到身边来就想揉揉她的脑袋。

    俞昙和姚绣头顶上扎了两个漂亮的小辫子,俞溪最终只捏了一下俞昙的脸颊。

    “嗯,长了点肉,不错呀我们小昙。”俞溪特别满意,很是感谢姚府绝妙的伙食水平。

    俞昙眨眨眼,姚绣叉腰站在边上,很是愤愤不平。

    “你怎么和我阿姐一样,成日忙忙忙,本小姐倒要看看你忙出个什么花儿来了。”说完就和一个巡查的小领导似的背着手左看看右看看。

    “绣绣你小心,当心划到手和衣裳。”

    “知道了知道了。”

    俞溪叫来石翠跟在姚绣后头,确保她不会碰到伤到后才放心地和俞昙说话。

    “对不起啊小昙,阿姐最近太忙了,都没办法抽出空好好陪你。”俞溪其实很是自责自己偶尔会把俞昙放在姚府。说到底不是在自己家里,又怕她真受了委屈不敢说出来。

    “没事的阿姐,绣绣很好,学堂里的同窗们也很好。”俞昙脸上的笑容无比诚挚,说着还站在俞溪面前转了个圈。

    “你瞧,我长高了呢。”

    俞溪满意地点点头,一句话将将要脱口而出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其实是想问俞昙的课业是否遇到了困难,跟不跟得上。可一想起过去见过的孩子似乎都很反感这些,考虑了下还是作罢。

    “溪姐姐。”姚绣忽地从俞昙背后冒出来,一副分享好故事的模样,戳了戳俞昙的胳膊。

    俞昙恍若想起什么,两个人一左一右凑到俞溪身侧。

    “我们今天在学堂听到了一个新的大侠故事!可有意思了!”

    俞溪腿侧本十分放松下垂的手掌无意识向内蜷缩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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