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天色却阴沉昏暗,孙辙武踟蹰坐在车厢内,久久不愿动身。

    银锭全失,手下全伤,这对一方总督而言,是何等的耻辱。可现今要与老师见面了,该怎么述说这段遭遇?孙辙武十分苦恼。

    罢了,他心想,这事就先瞒着吧,说出去实在太丢人……

    林珣知道学生要来,早早便在书房里等待,然一见孙辙武德满脸忧郁神色,登时忍不住蹙眉,“你又惹出了什么事端?”

    孙辙武心下暗暗叫苦,强颜欢笑道:“没有,老师多虑了。”说罢,命人奉茶。

    林珣向他横了一眼,告诫道:“近年来皇上越来越重视地方军权,你在建州使的那些小伎俩,迟早要教他发现,到时候别怪我不提醒你。”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皇上准备削职不成?”孙辙武道。

    兵权是治理国朝的重要枢纽,自古君王从来不会在军权上稍有懈怠。多年来中土太平,边事在可控之内,除此之外,皇帝最关心的便是地方统军事宜,林珣作为兵部尚书,自然能洞悉到这一点。

    林珣讥讽道:“你对他能构成什么威胁?各州的总兵里,属你最胆小怕事,依你的胆量,料也不敢与皇上抗衡。”

    孙辙武赧然一笑,“我是不敢,淮王他……可就说不定了。”

    黎元城一藩王掌一方兵权,或他日有谋反之嫌已在朝中风传多年,然皇帝并不理会此等谣言,甚至罢免了许多企图滋事的言官,但朝臣皆知晓,皇帝表面上毫不在意,近年施行的政策却是始终防范着淮王势力。

    林珣冷冷道:“建州和云州相邻,你也免不了池鱼之殃。”

    孙辙武不禁暗想,倘若有一日淮王起兵谋反,以他的军队抵抗,绝非是明智之举,倒不如自写降表,投靠淮王。

    在林珣面前,他却是不敢将这等大逆不道之言说出,于是把话题引回原处:“依老师看来,皇上最近会有什么动作?”

    “皇上有意让太子巡抚,建州是他的必经之地。”林珣提醒他:“今年建州的军士人数是多是少,你要自己掂量清楚再与户部交涉。”

    他声音虽不大,在孙辙武听来却如雷贯耳,他无措看向林珣,说道:“这么大的事,老师怎现在才与我说?”

    林珣上下打量他片刻,暗想这人在职多年,却是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实在难成大器,遂缓缓道:“我不过是猜测,真假暂且未定。”

    孙辙武长吁一口气,指尖轻碰额头,发觉自己竟吓出一层薄汗,轻声道:“太子久居深宫,整日里不过是吟诗作赋罢了,根本没资格插手朝事。料想他到了建州,也发现不出什么端倪。”

    林珣不置可否,“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坐吃空饷这么多年,当真以为所有人都会替你圆谎?你难道忘了当初在庆邑惹出的祸事是怎么败露的?”

    他意指孙辙武当年在庆邑滥杀无辜一事,若非他极力相护,孙辙武早就已经难保官位了。

    思及前事,孙辙武颇感惭愧,收敛了几分狂妄气焰,“学生不曾忘记过……”

    林珣郑重道:“这次入京,便是你改过自新的机会,从今往后,不许再贪图那些钱银,多放些心思在练兵上,我可不想让别人笑话我的学生是怯懦无用之辈。”

    孙辙武连声称是,但仍询问道:“学生愚钝,尚不知军士空额的事该怎么解决,不知老师可有应对之策?”

    林珣思忖片刻,道:“你去年上报朝廷的人数为五万,实则有两万空额,这两万的数目太大,一时不好更改,今年不妨以军内实力参差不齐为由,削减掉一部分孱弱者,至于削减的数额是多少,你自行决定。回到建州后,务必要重新招兵,加强武备。”

    孙辙武沉吟不答,心下大不乐意,林珣见状,厉声道:“我今日说的话,你且回去认真想清楚,日后你若再出差错,我绝不会如从前那般袒护你。”

    按照林珣的意思,孙辙武决定暂时削减五千的军士人数,至于另外一万五的空额,他决定明年再作更改。于是第二日,他前往户部尚书的府邸进行交涉。

    王世勉见他前来,欣喜道:“孙大人,想不到这么快你便来找我啦。”瞥见孙辙武身后空无一物,颇有些纳闷。

    孙辙武含笑见礼,复兀自坐下,“王大人,我若不来找你,怎能对得起你多年相助?”

    王世勉初次见他这般谦逊模样,不免心生好奇,遂问道:“孙大人何出此言?”

    孙辙武笑道:“不瞒你说,我这次前来,是有要事相求。往年我建州的军士人数皆为五万,今年嘛,我希望记录在册的人数能改为四万五,不知王大人意下如何?”

    这个视财如命的总兵竟愿意主动削减贪款,王世勉大感震惊,但仍是保持语调平静,“这很好办,我命人为你改就是。”

    孙辙武笑着从怀里取出几张银票,递至王世勉身前,说道:“一点小心意,还望大人笑纳。”

    王世勉微微一怔,笑容僵在脸上,“这是……这是何意?”

    孙辙武以为他是不明自己为何送银票,遂解释道:“改人数是小事,不过我每年要给你的贺礼,还是要照旧给的,大人莫客气。”

    王世勉忍不住轻哼一声,“你误会了,我是说,这数目未免太小了些,与你往年送的有很大出入。”

    孙辙武的手滞空良久,十分尴尬,他默默把银票重新放入怀中,说道:“我近来手头紧,拿不出那么多银两送你。”闭口不言自己的银锭被劫一事。

    王世勉沉吟片刻,道:“你的军队有多少人来着?不到三万罢?贪了这么多银两,还不知足么?”

    孙辙武不理会他的讥讽,“银票你要也罢,不要也罢,今年的人数,必须是四万五。”心想户部若是擅自更改太大的数目,皇上定会疑心,王世勉自是免不了被问责。

    “你自己试想一番,你这样的作为,是求人的态度么?”

    “算了,我不与你废话,将来我的事情要是败露,你也难逃其咎,咱们大不了同归于尽。”孙辙武逐渐不耐烦。

    “你!”王世勉恶狠狠地瞪着他,“真是狂妄至极。”孙辙武的话,他毫无理由无从反驳,他们二人多年来互相包庇贪污行径,要论罪则必同罚,届时于谁都没益处。

    孙辙武复将银票放在桌上,说道:“收下吧,明年我再给你多送些就是,我还是念及我们多年情分的。”

    多亏了当日顾景渊派人与孙辙武手下缠斗,裴越知晓这些人的本事不及他半分,是以在孙辙武入京后,他每日都能暗中监视到孙辙武的一举一动。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裴越道。

    黎昭文沉吟不答,暗叹林珣不愧是老谋深算的奸臣,皇帝此时确是有意安排太子巡抚,但不曾与任何人提起过,他能猜测如此准确,可见十分擅长洞察圣心。

    孙辙武的所作所为,反而让她放心许多,这个人城府不深,要想扳倒他,只须等待良机就好,现在不必急于求成。

    最令她的疑惑的是顾景渊的反常行为,这人看似与林珣交好,背地里却暗中命人劫掠孙辙武的钱财,且此举似乎有意挑唆孙辙武与户部尚书的关系,意图造成他们不和。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理当与林珣同盟才对,为何要从中作梗?

    黎昭文思如泉涌,却猜不透半分这人的心思,遂问道:“近日顾景渊那边可有消息?”

    裴越回答:“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异动。说来奇怪,他好像认定孙辙武不会搜查到他的庄子,所以那些银两现在仍旧存放在那里。”

    黎昭文微微蹙眉,喃喃道:“他到底是敌是友。”

    裴越道:“我觉得顾公子不像是会背叛皇上的人,或许是我们误会他了?”

    黎昭文不满道:“你怎么总是维护他。”忆起之前在街道初见,裴越便是一脸欣赏地看着顾景渊。

    裴越嗫嚅道:“我觉得他很厉害,待人也不错……”他素来对顾景渊心有好感,故而一直不愿相信顾景渊是奸诈的叛臣。

    黎昭文闻言,默默翻了个白眼。

    “你未真正与他相处过,怎能随便妄下结论。”

    裴越笑道:“不如我们先主动接近他,了解一番后……再做结论。”原来他见识了顾景渊手下的武功,深深为之钦佩,期盼能有一日与那些人切磋一番。

    未待黎昭文回答,沁云气喘吁吁跑入,说道:“姑娘,顾公子派人来邀你元宵节同游赏灯,你要去么?”

    “去!”裴越很是高兴。

    黎昭文怫然不悦,“你自己去。”

    裴越劝说她:“去吧,这等好机会我们怎能错过。”

    沁云责怪他:“你别逼姑娘,她不想去就不去,你在这多说什么。”裴越乖顺噤声。

    黎昭文心想:“纵然他再诡计多端,我不妨一探究竟便是,奈何他不会是我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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