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渊闻言惊愕,一时不知如何回应黎昭文的质问。

    他不安地用拇指摩擦食指,良久才道:“殿下对臣无害,臣没有理由伤害殿下。”

    听他称呼自己为“殿下”,黎昭文怒意顿生,“休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永嘉公主死在了你投降的那一年,迟来的俯首陈臣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顾景渊缄默不语,任她发泄情绪。

    “你害我家破人亡,现在又在我母亲面前虚情假意说你会保护我,你当真知道什么是保护吗?”黎昭文讥讽道。

    “当年情况复杂,臣并非有意要加害殿下,只是迫不得已……”顾景渊平静承纳她的刺耳言语。

    黎昭文睨了他一眼,“迫不得已是何意,莫非有人逼迫你投降不成?”

    顾景渊极想告知她真相,但最终知道:“臣不能告诉公主。”

    他明白那个人在她心中的地位,那人就如一座高厦,坍塌的一刻即能压垮她多年来深信不疑的信念。

    “不说便不说,反正你说了我也不会信以为真。”

    黎昭文翻了个白眼。

    顾景渊脸上有些讪讪。

    “殿下今日对臣坦露身份,是不是希望臣以后远离殿下。”他知道,仇敌的最终归宿就是互生厌,互不见。

    黎昭文说:“你我在对方面前都露出过破绽,何必继续佯装不知。比起对你假意恭敬,我更喜欢直接表露对你的不满。”

    “以后臣可以尽量不出现在殿下面前。”之所以说“尽量”,是因上朝时都督府的队列和翰林院相近,相遇无可避免。

    “不行,以后只要母亲要你来家里,你就要来,不能拒绝。”

    谢婳好不容易能与女儿再聚,黎昭文不想扫她的兴,想要满足她所有要求。

    再者,黎昭文实在受不了谢婳的絮叨,不想再费口舌与她讨论“顾景渊是好人还是坏人”这样的话题。

    在谢婳面前做假戏,是目前最合适的办法。

    顾景渊哭笑不得,“臣这么危险,殿下当真放心与臣长期共处吗?”

    黎昭文“哼”了一声,说:“等母亲离开京师,我们就立刻断绝来往。你别忘了,你是我的仇人,我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殿下打算怎么报复臣?”顾景渊神情落寞。

    黎昭文目光里充满警惕,“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她隐隐觉得两人现在的相处方式不妥,哪有仇敌和谐相处的道理?但顾景渊低声下气的姿态,让她坦然接受了这古怪的情境。

    谢婳很满意黎昭文的改变,了却心中一桩大事的她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他处。

    听说春华楼的庖厨又研究出了新菜式,迫不及待便要黎昭文与她同去品尝。

    “无良老板,克扣工钱,我们今日一定要讨回公道!”

    春华楼前人头攒动,水泄不通,进去的客人像埋了钩的鱼饵,被看热闹的路人眼睛直勾勾盯着。

    他们认为在这样的时刻进春华楼用餐是可耻的。

    沁云向上茶的堂倌打听外面的事:“外面那群闹事者骂的是你们老板吗?”

    堂倌悄声说:“是啊,要是老板不还钱给他们,指不定要闹到明年呢。”

    沁云“哦”了一声,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可不是嘛,你们老板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堂倌勉强咧嘴笑了笑,快步离开了他们这桌。

    他可不想因为乱嚼舌根而丢工钱。

    谢婳问:“你怎么知道?”

    沁云顿时来了兴致,喜滋滋说出自己耳闻:“这春华楼老板原是个落魄秀才,清高自负却又贪慕虚荣。他未娶妻前过的都是穷日子,娶妻后才行了好运,致富发家。春华楼经营之初,依仗的便是他妻子的嫁妆,否则他如今也不能这么富贵。”

    谢婳嫌弃道:“原来是个吃软饭的。”

    沁云深以为然,继续说道:“他有了钱财就忘了恩,偷偷瞒着正妻在外面养了好几房小妾。世上哪有密不透风的墙?过不久就被正妻发现了。”

    谢婳愤愤道:“这种男人,就该与他和离。”

    沁云跟着义愤填膺,“偏偏他是个泼皮无赖,只准正妻净身出户,霸占正妻的财产,丝毫不顾念夫妻情分。算下来,他们已经分居四年了,除了每月派人给固定的月例,其他时候都是对正妻不闻不问。”

    谢婳叹了口气,道:“正妻的娘家人在何处?怎不为女儿撑腰。”

    “他们二人的婚事,正妻的父母本就强烈反对,甚至以断绝关系要挟女儿,可惜女儿心意已决,不肯听劝。”

    谢婳为这个陌生人感到忧心:“即便如此,她父母还是为她准备了丰厚嫁妆,可见到底还是心疼女儿的。”

    沁云无奈道:“真心疼的话,难道不应该帮女儿和这个伪君子和离么?他们到现在都对女儿不管不顾。”

    谢婳问:“不能由官府出面解决这件事吗?”

    沁云摇首,“官府说不管家事。”

    “这男的真是厚脸皮,霸占妻子的嫁妆还有理了。”谢婳嗤之以鼻。

    沁云面露鄙夷神色,“谁说不是呢,不过他倒并不是真的很厚脸皮,他很在乎自己名声的,最讨厌别人讨论他的家事。”

    黎昭文插言道:“你怎么了解这么多?你每日都与街坊邻里闲聊,把他们说的话都尽数记住了?有这样的功夫倒是个写案宗的好手。”

    沁云有些不好意思,“真不知道少爷你是在夸我还是损我。他们说我和那位正妻长得有几分相似,所以就与我多说了些关于她的事情。”

    黎昭文“嗯”了一声,纠正她:“我是在夸你。”

    谢婳脸上仍不平之色,“要是能想到法子惩治负心汉就好了。”

    “我有一个法子。”黎昭文挑了挑眉,“就是不知那位夫人愿不愿意让我们帮她。”

    沁云欣喜道:“这还不简单,我们去问一问便知。”

    黎昭文说:“不急,等我先换身装扮。”

    到了那位夫人的宅前,沁云当即兴冲冲叩门,不久便有一个嬷嬷应声开门,她看到沁云的脸时,微微一愣,“姑娘,你和我家小姐长得好像。”

    沁云简略说明来意,嬷嬷不假思索便同意她们进入了。

    这处宅子地处偏僻,屋内陈设十分简陋,是春华楼老板发家前的老宅。他的夫人赵雅馨穿着一套老旧的鹅黄色襦裙,在微弱的灯火下绣香囊。

    见有人来访,她黯淡的目色徒增几分光亮,看到沁云时,也是略愣了愣。

    嬷嬷面漏喜色,说道:“小姐,这三位贵人说是有法子能让你与张程翊和离。”

    沁云插言道:“嬷嬷别再称呼我们贵人啦,怪别扭的。我叫沁云,这是我家夫人,这是我家小姐。”

    赵雅馨含笑见礼,问道:“三位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脱困?”她实在受够了张程翊不痛不痒的施舍,乐意了解所有能摆脱他的方法。

    黎昭文事先解释:“沁云这丫头总喜欢打听别人的家事,所以对赵小姐的家事有点熟稔,望赵小姐不要介意。”

    赵雅馨自嘲般笑了笑,“无妨。”

    黎昭文道:“他的妾室分住在各宅,赵小姐对这些宅子的位置都一一知悉吗?”

    “知道。”

    “我的办法很简单,沁云和小姐有几分相似,张程翊与小姐四年未见,对小姐的印象应该模糊了许多,我让沁云扮作小姐,到他和妾室的住所闹事。他顾及面子,不出几日应该就会妥协。小姐的嫁妆,我们可以通过官府讨回来。”

    黎昭文顿了顿,又道:“只是真要如此的话,恐怕有损小姐的名声。”

    赵雅馨点头赞同,“不错,他虽是个泼皮无赖,但最在乎没用的名声,我认为这个办法很可行。我不在乎自己的名声,时至今日,我只想从此和他再无瓜葛。”

    嬷嬷犹疑道:“官府当真可以替我们讨回嫁妆吗?我去那好几回都无果而返。”

    沁云自信向她保证,“放心吧嬷嬷,我家小姐可以解决这件事的。”

    张程翊有五房妾室,为免她们在同一屋檐下争风吃醋,给每房妾室都购置了一处宅子。

    这个多情男人对每个妾室都喜爱有加,每日只与一个妾室共度良辰,次日再到另一个妾室的住处,五名美妾轮流与他见面,互不耽误。

    黎昭文计划早晨街道开市、百姓出行时到他的宅子闹事。

    沁云穿着赵雅馨的旧衣,在黎昭文面前转了个圈,学着赵雅馨的语气说道:“怎么样?我现在是不是和赵小姐一模一样?”

    黎昭文拉着她在铜镜前坐下,“等我给你上完妆,就更像了。”当即着手为沁云涂抹朱粉。

    沁云见她手法熟练,不由问道:“想不到姑娘你对妆饰这么了解,你平时背着我偷偷自己练啦?是不是很想像正常女孩子一样梳妆打扮……”

    黎昭文的确对妆饰很熟悉,不过那都是前世的事了。她无聊时便喜欢研究各种妆容,寝宫里许多侍女都是她的试验对象。

    她的妆饰能力出神入化,妆面粉黛单薄,却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外貌,与易容术无甚区别。

    黎昭文拿眉笔敲沁云的额头,“别胡思乱想,男儿身是我,女儿身也是我,怎样我都喜欢。”

    沁云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乖乖由着黎昭文在脸上添置属于赵雅馨的细节。

    过了约莫一刻钟,黎昭文妆饰完毕,指了指铜镜,得意道:“怎么样?”

    沁云看着镜像里的自己,不由眼睛一亮,“这下好了,我和赵小姐同时出现在负心汉面前,他估计都分不清真假。”

    摸了摸脸颊上的小黑痣,夸赞道:“姑娘你真细心,连这颗痣都没忘。”

    晨光铺撒入内室,沁云知道是时候出发了,她对着铜镜又仔细打量了一遍自己,而后起身对黎昭文说:“我要走了,早点去扰张程翊的清梦。”

    黎昭文颔首道:“我也该处理顺天府那边的事了。”

    “京察已经结束,你和首辅之间有没有什么新进展?”

    “首辅开始信任我了。说到底,京察这件事我们立场一致,且我与他交易时并非是为自己谋图利益,而是为陛下着想,他信任我是迟早的事。”

    沁云蹙眉疑惑,“单凭这一件事就转变对你的态度吗?我总感觉他还对你心有防备。”

    黎昭文笑道:“那你可想错了。首先,我是池州人,与他是同乡,他早就对我有了几分好感。其次,我是状元,皇上欣赏我的能力,长久之下,杨宗道自然而然也会爱屋及乌。最后,我们第一次私下见面是在供讲习官休息的西厢阁,他对我有刻意撇清关系之嫌,但京察顺利结束后,他便常常邀我到杨府议事,可见他已经认为我是值得信赖的人。况且在京察这件事上我们立场一致,我与他交易不是为自己谋图利益,而是为皇上着想,怎么样都不致他疑心我。

    “看来是我多虑了。”沁云顿时安心。

    黎昭文催促她:“快走吧,说好要扰负心汉清梦呢,可不能就此放过他。”、

    张程翊这日宿的宅子里闹市很近,行人一瞥之下就能看见他家门楣,此时一簇戏子站在他家门前唱戏,敲锣打鼓好生热闹,许多好事者不由驻足,侧耳亲听这些戏子的唱词。

    但闻一个响亮声音唱道:“张秀才贪妻财,富有钱时逐昔人。情深时花好月圆,转眼浮生皆一梦。叹泪洗红妆,叹销魂断肠,宁为陌路人……”

    沁云悠然坐在玫瑰椅上,磕着瓜子,听得不亦乐乎。

    不过须臾,这出息的另一个主角就登场了。

    张程翊面红耳赤,高声指责沁云:“你这个泼妇,在我这闹什么事!”

    沁云慢悠悠饮下一口茶,道:“你个泼皮无赖,有什么资格骂我泼妇。我告诉你,今日你要是不把我的嫁妆还给我,我就要在你这听一整天的戏。”

    张程翊一面命下人驱赶戏子,一面反驳道:“你那点嫁妆能值几个钱,我才看不上,你少在这污蔑我。”

    谁知那群戏子竟是练家子,瞬时把下人按倒,看客们纷纷鼓掌欢呼。

    沁云据理力争:“田产铺子的地契都写着我的名字,你别想抵赖,还有春华楼,当初是用我的嫁妆购置的,签字画押的人也是我。”

    群众里有人为沁云谋不平:“你这人忒没良心了,连妻子的嫁妆都好意思强占。”

    沁云循声望去,认出他是之前在春华楼前闹事之人。

    张程翊继续狡辩:“口说无凭,你要拿出证据!”

    沁云不耐烦道:“你这人当真厚脸皮,那些嫁妆不就是你藏的么?你把嫁妆还给我,我不就有证据了。”

    张程翊自知理亏,索性让下人关门。

    沁云当即指挥敲锣打鼓的师傅:“师傅,把锣鼓敲得更响些,我再给你们加三倍的报酬。”

    张程翊听着外边嘈杂的声音,咬牙切齿道:“我要找府尹大人替我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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