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容怔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

    此处正是露天温泉所在的内庭,之前接到宋继昭将要过来的消息,她与云影便将伏连送入这里,安置在泉池之畔的软榻上。后来她回到内屋与宋继昭见面,却不知伏连半途醒转过来了。

    他有听见什么么?

    高大的青年微微撑起身,要从榻上坐起来,行动间带动身上的薄毯滑落,露出腰腹洁白的纱布。

    岑容三两步上前,扶了一把,收回手来时看见自己的衣袖,才想起身上还是方才见宋继昭的那一身。

    ……为了不让宋继昭在这里久留,她卸了钗环,只着单衣,做出将要入浴的样子,刚刚突然见到伏连醒来,一时竟忘了此事。

    她匆忙直起身,恰逢伏连抬眼望来,四目相对,岑容退了一步,面上镇静地笑了笑:“伏将军休息一下,我稍候便来。”

    说完便转过身,又匆匆回到屏风后的内屋去了。

    重新换好衣服,将长发简单挽起,岑容对着铜镜中的人影看了片刻,有些窘迫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都是事急从权之举,不必放在心上。

    这样宽慰了自己,岑容起身来到内庭,便看见伏连坐在池边,垂眼看着面前的清泉,似是在想着什么。

    他也已整理了衣物,包扎着纱布的伤口被掩在衣袍之下,除却面上仍带着一丝苍白,看起来几乎与平常的模样没什么分别了。

    若非亲眼见了他的伤势,又看着他就在面前倒下,岑容也要以为这人受的只是一点小伤了。

    她走上前去,伏连听见声音,抬眼望来,站起了身。

    “今日之事,多谢殿下出手相助。”他说。

    “伏将军不必多礼,坐吧。”岑容道,走向池边的另一方矮榻,“现下各处都还在警戒之中,要动身离开,还是等到黎明时分吧。”

    夜还有很长。

    温泉池面氤氲而起的热雾缭绕在脚边,岑容看向伏连:“伏将军,今日之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可以与我说说了吧?”

    “臣确实是在城外遭遇了袭击,突围时误闯入了行宫。”伏连道,“对方对我的行踪十分熟悉,袭击的手法也更近似于埋伏围剿,应是早有预谋。”

    他思路清晰,像是已思索整理过这一场突发事件的来龙去脉,岑容道:“所以幕后之人的身份,将军也有眉目了?”

    伏连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沉思片刻,道:“过去半月以来,领军府发生了几次事故,所幸处理得当,并未辜负职责。”

    这是一句简单的叙述,但其中所代表的含义,岑容听懂了。

    有人想要把伏连从领军府左将军的位子上拽下来——或者更直接一点,要他就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所以伏连所负责的事务遭到了算计,但他足够谨慎尽职,这些算计都没能在他身上引发一个雷点,于是幕后之人不再将力量放在朝中,转而为他备下了这样一场围杀。

    只要伏连死在今夜,领军府左将军最终的结局便是无故失踪,没有人会把这件事与廷尉连夜追缉的逃犯联系起来。

    至于这个幕后人的身份……能调动出让禁军将军稍有差池便会削官革职的事故,还能为围杀朝廷命官准备好这样天衣无缝的伪装,除了大权在握的朱太后,还能有谁呢?

    不愧是盘踞在这座朝堂之上十几年的太后,刚刚干脆利落地把岑家与天子之间的裂痕挑到台面上来,又马上着手清理伏连这个脱离阵营的“叛徒”了。

    岑容对这个推论的结果并不意外,伏连竟也面色平静,看起来对曾经的上峰如此毫不留情地清算没有半点的失望或愤懑。

    她手指绕着矮榻扶边的缠枝花纹摩挲了半圈,缓缓道:“将军现在,可是危机四伏了。”

    伏连点了点头。岑容微微一笑,要继续说下去,却听他先开口道:“所以殿下是否愿意接受臣的投诚?”

    “……”这一句太过出人意料,岑容一时怔住了。

    伏连的投诚——是对她,而非对代表着帝后一体的宋继昭的投诚,她能听出这其中的区别。

    这确实是她想要的结果,可是,来得太突然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岑容道:“选择我这一方的理由——伏将军是如何考虑的?”

    伏连既已开门见山,她便也摒弃那些迂回的试探,直接问出这关键的一问。

    夜风轻拂,鹅卵石小径上四散的灯笼映亮庭院,让彼此的神色都纤毫毕现。岑容凝视着眼前人的面庞,看见年轻的将领抬起眼来,对上她的目光。

    伏连道:“因为陈帝与征西将军的政见,皆不值得我的效力。”

    她在这一刻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是未来会将这座王朝彻底覆灭的人。

    “柔然使者回返王庭之后,柔然在北地的动作便少了许多,入秋时也没有调遣军队压境。”伏连道,“但贺提真绝非是会在出使中受到震慑的人,柔然按兵不动,只是因为,他们在等待,我们朝中自己动乱起来的时机。”

    “而这个时机,正是陛下与朱将军宁愿罔顾黎民百姓,也一定要将对方置于死地,所制造出来的。”他说。

    青年英挺的眉目间显出几分冷淡,而岑容面色不变,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伏连在政治上的触觉如此敏锐,即使不清楚宋继昭和朱况下一步具体的动作,对未来局势变化的推测也仍然精准。

    这样的人,再加上卓越的作战和领导能力,无怪能在乱世中留到最后。

    而岑氏百年以来,曾经也是诗书弓马传家,到如今却只剩下岑容的二伯岑重原尚有领兵之能。这一世她救下了二伯的性命,以岑重原在北地数年镇守的声望……

    她竟仍然无法确定,岑家是不是真的能压制住伏连,将他收为己用。

    岑容默然片刻,道:“所以,伏将军是不耻他二人之道,才选择不效忠于他们——可是,岑氏又真正有将军想要的吗?”

    伏连一怔。

    “岑氏确实常常赈济救灾,也为边境安定尽己所能,但做这些更多都是为了保全家族自身。”岑容冷静地说。

    她看见伏连微微皱起眉,露出几分复杂的神情。

    “将军远志,求之于岑家,我怕未来有一日你会失望。”岑容抬起手,止住伏连想要说什么的动作,面上倏然露出一丝笑意。

    “但岑氏也确实不会与陈帝同道,将来的局势,或许我们还需要相互帮助。”

    伏连难得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能在他脸上看见这样的神情确实很少有。岑容唇边微微含着笑意,等待着。

    半晌,伏连点了点头。

    “承蒙殿下不弃,若有所需,定在所不辞。”他说。

    这样便够了。岑容轻轻颔首。

    夜色渐深,她转回身来,看见竹苓已从竹舍中回返,正与云影远远地守在屋中。万籁皆寂,这慌乱的一夜似乎已经平息下来,危机都过去了。

    “对了,还有一事我有些好奇。”岑容忽然道。

    伏连有些疑惑,应道:“殿下请问。”

    “我是好奇……伏将军不带亲兵长随,深夜孤身来到洛阳城外,是因为什么?”她说。

    她看见伏连的神色在一瞬间微微绷紧了,倏尔向她望来。

    这是伏连的秘密,关乎他本身。岑容做出了判断。

    难怪之前几次说起今夜之事,伏连都有意无意避过了这点不提。她不打算继续试探下去,正要转移话题,却听伏连道:“并非深夜去到城外,而是白日里出了城,到夜间时正要回返。”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出城是为探望故人。幼年之时,臣在洛阳城外的一座村庄中长大。”

    .

    夤夜更漏滴响时,自城外归来的人也经由隐秘的引路,来到了宫城中至为贵重之所——宣光殿的殿中。

    摇曳的灯烛将一切密语声都掩藏在夜色之中。

    “所以,你认为皇后私藏伏连,帮他躲过了搜查。”用银钗挑着灯芯,朱太后听完禀告,淡淡道。

    “是。属下无能,未能斩杀伏连,但一定可以肯定的是,伏连当时必定进入了皇后所在的院舍。后续没有在行宫中搜查到他,便必然是由皇后带走了。”陈一松站在下方,恭声道。

    皇后离开竹舍后,在行宫中的搜查一无所获,这个结果虽让人有些失望,但并不在意料之外。统领侍卫事务的中郎将苏全被折腾了这一通,心中怨气颇深,陈一松与他掰扯几回,心里也明白想要再搜查皇后去往的后山汤池是绝不可能,便带着人手撤了回来。

    现在再回想,当时皇后突然指定只要一名侍卫随行,便有些蹊跷。只是他对行宫中的侍卫并不熟悉,苏全又在一旁碍事,这才叫伏连在众目睽睽之下脱身了。

    但这其中种种,并不是可以说出来当作任务失败的理由。陈一松微垂着头,安静等待着。

    朱太后拨动了一下灯芯,忽而偏头向一旁的女使问道:“之前有人来禀告,陛下深夜出宫去了?”

    女使恭敬答是,陈一松也很快反应过来:“属下在行宫见过陛下后,听闻他随后便去往后山皇后所在之处了。”

    朱太后的唇边微微挑起一抹笑意。

    “那么,此事便不用再管了。针对伏连的行动,也全部停下,撤回人手。”她慢条斯理地说,摆了摆手,让陈一松退下。

    殿中又重新充满了夜的寂静。

    “奇怪我为什么这么安排?”朱太后道,女使诚实地点了点头。

    她笑了笑:“我问你,你觉得皇后会告诉陛下,她救了伏连这件事吗?”

    女使下意识地摇头,片刻后恍然大悟。

    将伏连私藏在寝殿之中,借此避过搜查,岑容此举固然大胆果决,但再怎么说,也是不好告知宋继昭的。

    更何况他们如今已经知道,皇后与天子之间,已然不复从前的亲密信任。

    所以伏连现在不能杀,也不必再由他们费心去杀。

    “天下岂有不漏风的墙,总有一日,陛下会发现此事。”朱成碧淡淡地说。

    就算宋继昭没有发现,她也会在适当的时候,让他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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