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客栈的马车上,张授中独自对弈,神色如旧,赵懿安打量他如此,不由问道:“你就不怕真给你留在这里结了亲?”

    张授中摩挲着手里的黑子,平静地下了一步棋,“不怕,这桩婚事倒容易推拒。”

    赵懿安打趣道:“比我那桩婚事容易推拒,是不是?”

    张授中笑道:“殿下的婚事谁会推却?是殿下看不上授中罢了。”

    赵懿安冷哼一声,没再搭理他。

    翌日,张授中很早就被邀请到了荀府,今日的荀府热闹非凡,曲水流觞,琴笛悠扬。

    “先生。”张授中疑惑道,“府中可是有何喜事?”

    荀大夫摆手笑道:“有什么喜事,不过是我这老东西心情上来了,趁着还嚼得动,轻若干好友同好一同来聚聚,饮酒作诗,不枉平生。”

    张授中含笑:“您好雅兴,正该如此。”

    两人一边走一边交谈,荀大夫负手在花园里走着,边走边指挥着侍从布置宴席。

    这才叫风雅呢,赵懿安走在这和煦日光之下、明丽景色之中,自己也觉心中畅意,与此比起来,昨日在客栈中庭的那场宴席,真是连附庸风雅都谈不上,不过是画虎反类犬的笑话罢了。

    宴席布置好之后,荀府的客人很快就陆续赶到了。

    来的大多是跟荀大夫差不多年纪的老者,当然也有年轻人,只是前来的年轻人无一不是青年才俊,才华斐然。

    众人谦让一番,围在流水旁,依次落座,荀大夫心情大好,他看到跟在张授中身后的赵懿安扮相清俊,都大剌剌挥手给她安排了一个席间抚琴的活。

    赵懿安净过手后,便大方坐到了席上,双手按着琴弦,眼眸微阖,开始缓缓弹奏。

    没有人过多注意她,众人不过对这琴音略一点头赞叹,便继续彼此交流着。

    荀大夫作为东道,率先举起酒杯道:“诸位,今日多谢诸位赏脸来赴老朽的邀约,话不多说,荀余以清酒一杯,敬谢诸位。”

    荀大夫话毕,仰头一口饮尽,众人见状,都跟着举起一杯酒,回敬了荀大夫。

    酒过三巡之后,曲水流觞开始,在座的人围坐在流水边,取一杯酒便要赋诗一首,连着几个老者都十分积极,饮酒不断,每喝一杯酒,他们就站起来吟一首诗。

    赵懿安坐在众人之间,一边品评着他们的诗词,一边随着自己的领悟即兴弹奏着。

    老者们的诗有类似的地方,大抵在“莫负平生志”的惆怅和“带月荷锄归”的洒脱间徘徊,青年们的诗歌却不一样。

    席间的一个青年拿到了一杯清酒,他眉目间意气风发,谈吐里怡然大方,一杯清酒抬手喝完,随意抛下,张口便是志士之诗。

    青年自作主张将就被向下一个同龄者传递而去。

    青年人之间饮酒赋诗,方才席间的肃萧愁郁之感瞬时消散,被满目的傲气自得所填满。

    老者间对视一眼,彼此叹息一声,目中有怀念有怅惘有希冀也有对小儿无知的无奈,像他们这样的人,年少之时,谁不以为自己是天定之子?可是大浪淘沙,留到最后成就所愿的又能有几人?

    众人喧闹片刻,很快酒杯传到张授中手里。

    张授中今日身着一身魏地服饰,将挺拔颀长的身形勾勒得淋漓尽致,他眉目温和俊秀,言辞清晰和煦,他拿起曲水上的酒杯缓缓抬手,一饮而尽,张授中起身拱了拱手,便朝着众人赋诗一首。

    明明在座的都不是一般的人物,可张授中就是在这样一群人中都能脱颖而出,他的神情依旧平和,语气不急不慢间,就将一首工整的见闻诗歌作了出来。

    正是他们一路赶来魏国途中的见闻。

    张授中这样的人,太过理性其实是做不出绝顶诗歌的,但是即便如此,他的才华也能超过大部分所谓性情中人。

    他的一首诗作完,席间静了一瞬,众人交头接耳,目光中都有一点惊叹。

    琴声铮铮,赵懿安内心赞叹间,弹琴的手指顿了顿,琴音便错了一个调子。

    流水旁正含笑答谢众人的张授中,闻之,目光微侧,只是轻轻的一瞥,很快又收回了目光,视线仍落在了觥筹交错间。

    一场曲水流觞毕,宾至如归,众人皆心满意足地离开。

    荀大夫有些喝高了,不住地揽着张授中赞叹:“好后生,真是好后生,老夫活了这么大的年纪,见到的英才数不胜数,可这些人搁你面前一放,那实在是不够看的。”

    他说着,又望着张授中,眼中写着令人难以读懂的情绪:“孩子,上天生人是再不虚赋的,那些精才绝艳的人无一不是应运而生,他们是带着天意来开创时代的。以前老夫还不信,如今见了你这个孩子,老夫是不得不承认,或许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许这世间的事是该大变一番了。”

    张授中看着老泪纵横的荀大夫,带着安抚般搀住了他,眼神温和地看着他。

    “只是可惜,可惜啊。”荀大夫仰着脸叹道,“这老天何其不公,怎么就将我们这等人生得如此愚钝,即便是到了这个年纪,我这老东西也还是不甘心啊,若是生来就是与人做配的,又何必给我这副自命不凡的心肝。”

    “先生。”张授中松开荀大夫,俯身拱手,直直地望着荀大夫道:“先魏王褚三年,先生死谏,执君子剑,除奸佞,扶贤臣,还魏国清宁;先魏王褚八年,先生办新学,举人才,不论出身,以才干入王帐;先魏王褚十一年,先生主变革军赋地税,虽未为君王所取,却也深入人心,为各国变法所参照......”

    张授中继续不停地说着,良久之后,才看着荀大夫,郑重道:“晚辈都是仰望先生的德才走至今日,若无先生开路在前,哪里有晚辈等的出头之日?授中请先生莫要自怨自艾,您说这样的话,让我们这些后辈如何自处呢?”

    荀大夫摇了摇头,目光中似有回忆似有怅惘,他伸出双手搀起张授中,拍了拍他的肩膀后,兀自向远处走去。

    待到荀大夫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后,张授中才收回目光,他一转身,对上赵懿安打量的眼神。

    张授中笑道:“殿下这样看着愚下做什么?”

    赵懿安有些感慨,“没什么,只是想着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成为你的敌人。”

    张授中闻言,屈膝跪地,朝赵懿安稽首道:“授中不会成为殿下的敌人,若是有何缺处触怒殿下,授中纵万死难辞其咎。”

    “你不必如此啊。”赵懿安垂眸看着跪在脚边的人,太傅之孙,生来的天之骄子,做出这等伏低做小的事却也得心应手,这样的人难道不可怕吗?

    至少她就做不来,宁死也做不来,所以注定她这样的人只能带着满腔气愤埋没黄土之中,而张授中这样的人才能继往开来,承前启后。

    “起来吧。”赵懿安躬身扶起他,笑道:“这也没什么,能称得上你的敌人的,我想,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张授中顺势站起,看着赵懿安的眼神中有一点凝重,第一次对着一个人生出了极深的忌惮。他惊觉自己有些太放肆了,不过月余的相处,他在赵懿安面前展现的过多了。

    张授中的眼中展露一瞬的纠结,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她白皙的脖颈,很快又压了下去,依旧恢复和煦的笑意同她谈笑。

    曲水流觞宴之后,荀夫子没有忘记将自己的小女儿叫来与张授中相看。

    那女子的年纪看着比赵懿安要小些,容色清丽,眉目温婉,谈吐清晰,一举一动尽是文雅,正是翰墨诗书之族养出来的贵女。

    不知是否是荀大夫同她说了什么,她看着张授中的眼神中带着几分钦慕。

    张授中以父母之命婉言谢绝了她,女子也并未气馁,只是道:“小女愿等郎君三年,若这三年里郎君有悔,小女随时愿嫁,三年后若小女无福未等来郎君,便另觅良人,嫁为他妇。”

    张授中神色郑重,躬身长揖道:“多谢女郎看重,愚不敢多言,只好拜谢女郎恩泽。”

    女子摇头,回以一礼,先行离去。

    女子离去片刻后,荀大夫才缓步赶来,神情有些遗憾,看来是从自家女儿那里得到接过了。不过他也没有因此而对张授中有什么指责,只是说了一声“姻缘由天定”后,继续拉着张授中聊天。

    荀大夫对张授中相见恨晚一般,二人相对而坐,畅聊了一个下午,一直聊到日迫西山,荀大夫才堪堪止住话头,言语中仍有些不尽兴。

    用过晚膳后,整个荀府被一片静谧笼罩,荀大夫屏退众人,将张授中拉入一间密室商谈,二人从天色近暮商谈到夜色渐深,直到赵懿安在外头都有些站不住时,张授中终于从密室里出来。

    他的神色如常,同荀大夫告辞后,带着赵懿安坐上马车,离开了荀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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