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和六年时,乾朝迎来了大丰之年,自那之后,连着几年都风调雨顺,于是邸报上开始频现皇帝亲耕籍田之类的消息,州县里各处向下传达,于是在百姓眼中渐渐成了是因为皇帝下了田于是当年收成格外好。

    到了承和十一年,从开春到秋收,从南到北,即便还是风雨调和的年头,百姓们却依旧议论着今年皇帝还下不下田,等到北方割了麦,南方收了稻,邸报上还没看到皇帝下田的消息。

    钟令站在布告前,将邸报看了几遍,实在没找到哪里写了皇帝下田,于是叹一口气,在心头气恼本县粮商非要将粮食涨价与皇帝不下田结合起来,如今一个铜板都买不到两个饼子了。

    她叹着气往学宫走去,发现门口站了许多学官与学生,知道这是在迎接新来的祭酒大人呢,于是避了避,从东北角的小门进去了。

    这一日,就在整个沧州学宫都在翘首以盼新任祭酒时,唯独岑师任闷闷不乐,无他,只因新祭酒上任是因前任祭酒州试期间狎妓被贬了官,而他岑师任,作为前任祭酒的胞弟、大名鼎鼎的沧州学宫第一关系户,虽说在学宫中不曾欺男霸女,但也不是什么谨小慎微的人物,一想到自己往后在学宫中的境况,他不由得长吁短叹起来。

    “他闹出那般丑事来,真是丢死人了,连带着我也丢人。”他低声骂着兄长,将手搭在了一个少年的肩上,看到少年肩上脱了线,还好心地替少年扯掉。

    那麻衣少年顾自低着头,未作应答,另一个戴着乌纱的学生倒是先开口了,“裴祭酒人品清贵,必不会因你兄长之事为难你,你且放宽心。”

    “我看燕兄说得有理。”麻衣少年终于抬起头来,正是因今年皇帝没下田,麦饼要涨价而呜呼噫嘻的钟令,只见她从岑师任手中拽回那截麻线,不咸不淡地说道:“我说我这衣裳怎么越穿越凉快,你担心自己丢脸,还不如担心我哪天冻死。”

    岑师任恼火道:“你这人真是,我好心给你扯线头,你还说风凉话。”

    钟令轻哼一声,“我这是麻衣你扯什么线头?这是我祖母一梭一梭织的,不是你几十两银子买来的锦缎,扯坏我祖母还得再织,你知道织一匹麻要几日吗?”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织布的……”说着他还委屈了起来,恨恨瞪了她一眼,看她又低下头去理案桌上的书册,丝毫没有哄自己的意思,气得立时就转身离开。

    “给我钱。”钟令头也不抬地说道。

    岑师任又气急败坏地回过头来,往她桌上放了一粒碎银,“钱钱钱,你就知道钱。”

    看着他的背影,燕子回哈哈大笑。

    钟令转向他,从袖中掏出一块叠成两寸大小的纸张递给他,“这是你的。”

    燕子回忙伸手接过,正要掏银子,却听她言:“这篇文章我写得有些艰难,你拿回去交了,将林博士的指点批评都一一记清楚,回来说给我听,便当做是抵酬金了。”

    免了出项,燕子回倒是不乐意了,要将博士的评点一一记清楚,还要复述出来,真是难为了他,纵使他知道钟令是求知若渴,还是嗫嚅了两声,将银子掏了出来,却看她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也不言语。

    他便又收回去,抻开纸看了起来,忽而神情严肃,“别写太好了呀,你写的这句,我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这句是你们先生出的题。”

    他微张着唇,片刻后才羞赧一笑,朝她拱拱手道:“近日事忙,忘了忘了,那我先回去誊抄了,有劳有劳。”

    二人走了,这阁子里才终于清净了下来,忽然有人喊她,“钟令!裴氏送来的藏书到了,速来整理。”

    “我这就来。”她揣起银子,迎着声音走了过去。

    新任祭酒裴献乃是世家子,家中藏书浩如烟海,如今人还未至,赠与学宫的书倒是先到了。

    钟令看着门外的数十藤箱,不觉心神摇曳,想着其内不知有多少珍本。

    她看向掌管书阁的学官,“典籍,书阁中如今只余阁楼上有空处了,便都置于阁楼上?”

    贺典籍白了她一眼,“祭酒赠书,哪能束之高阁,原先不是为岑祭酒布置了一间茶房,哪里宽敞明亮,便清一清,用来放置这些书籍。”

    钟令心领神会,应声去做,只是心中想道:岑师任那厮怕是又要哭一场人走茶凉了。

    时值仲秋,衣衫单薄的钟令搬完书出了满身的汗,已经快到了散值的时辰,她一看贺典籍还在对酒当书,知道他这是又与夫人吵嘴了不愿回家呢,于是与他打了声招呼,不等散值就回家去了。

    这倒不是因为她目无规章,而是因为她虽在这书阁打杂,却并未与学宫签订什么雇佣文书,而是以贺典籍亲友的身份来此帮忙的,这一帮便是五年之久,这期间不曾领了这学宫的一分工钱,盖因本朝科考规定了囚僧道商及娼优隶皂三类人不可考,若领了学宫的俸,便归于皂吏一门,自此再不能科考了。

    沧州学宫虽建于乡野,但学宫周遭早已形成熙攘街市,规模热闹,隐隐可比县城,钟令住在学宫西南五里外的定河村,她脚程快,从集市上买了一刀肉,不到两刻钟便回到家中。

    听到屋中机杼声,她笑着跑进屋去,“祖母,速速烧灶,我们今日做烩羊肉吃。”

    屋中一老媪闻声抬起头来,正是钟令的祖母董五娘,见她进门来忙从织机前起身,看她满头的汗,又催她去换干净衣裳,口中絮叨道:“今早便叫你加身衣裳,怎么还是单衣,非要逞年轻。”

    她嘻嘻笑起来,“我明日便加,今早出门的时候天晴,还怕热着,到了学宫才觉得天寒,幸好我躲在书阁里不用出去。”

    董五娘却又笑骂她怎么胡乱花钱,“这时节羊肉价贵,怎么买起来也不知轻重。”

    “我年轻啊,要吃气血大补之物,过几日还得收菽,咱们家可是种了半亩地,不赶紧补补我如何扛得起锄头,回来路过医馆的时候我看见里头的人参,还想去买一根来煎汤喝呢,一问,要十两银子,我羞得掩面而出,那大夫追着我出门,说,小郎君,饶你一两二两的也无妨。

    我心想可不得了,这一两二两我祖母纺麻织布大半年也赚不到,我替别人写文章倒是赚得快,可是人参这等好东西我可从来没吃过,要是买了吃,万一我虚不受补,哪日写着文章突然就流了鼻血出来,那燕子回又要呀呀怪叫,哎呀,钟令你这是力有不逮呀,几篇文章便急得你动火动气,往后可不敢托你了……

    这一想我更不敢买,脚步飞驰,转眼撞到那屠户手上,那屠户好心肠,说小郎君啊,你我有缘,这羊肉我只卖你四十文一斤,不比那黑心肝的大夫……”

    董五娘被她这一通说逗得笑出了眼泪,拍着她笑骂道:“倒是作怪得很。”

    饭后钟令扶着祖母出门去,手上还提着个油纸包。

    “两个孩子每次巴巴望你两眼你便给他们买糖吃,小孩子正是长性子的时候,偶有一次便够了,要是一直惯着,以后他们大了要是还望着你的钱袋子,你又要如何?”

    “祖母,我也不是每回都应他们的。”

    “那我怎么每回都能见着?”

    “每次都见着了?让我看看祖母的眼睛,原来祖母您竟养成了一双千里眼……”

    祖孙二人说笑着,不过数百步,走到了一座小院里。

    透过低矮的院墙看到她们,在院里玩耍的两个小孩立刻迎了出来,跑动时头上的丫髻一摇一摆,钟令没忍住逮着一个丫髻摇了摇。

    “祖母,十五哥。”两个小孩亲亲热热地挽着他们,小的才五岁,是个女孩,叫子秀,大的叫子明,才七岁,子秀瞧见了钟令手中的油纸包,歪着脑袋问:“哥哥,这是甚?”

    钟令提着油纸包在她面前晃了一下,“你猜。”

    小孩猛嗅一口,亮晶晶的眼望向她,“是香的。”

    里头一对夫妇走了出来,见了来人便喜笑颜开,“伯母跟小令来了,可曾用过了饭?”

    钟令将油纸包递给小孩拿着,向二人拱手,“叔父、叔母,已经用过了。”

    钟六郎忙上来搀住董五娘,其妻于二娘也上前来说道:“今天刚得了一车木头,是托人从溯县买来的,我们早商量好了那车木头先紧了伯母用,要请您过来看看合不合意,要是合意我便去请匠人来,趁天还没冷透赶紧将您那东屋给修补好了。”

    自两年前钟六郎的父亲去世后,这夫妻二人便将这位伯母当做了嫡亲长辈孝敬,虽是两家,却亲如一户。

    董五娘也不与他们客气,笑道:“我那里确实也要紧,便不同你们客气了,看看去。”

    于是他夫妇二人忙迎着她去看木材,钟令不好插话,一直陪着笑,一旁的两个小孩搂着那油纸包嗅了又嗅,不停往于二娘面前凑。

    于二娘笑骂两声:“皮子又紧了?”

    钟令便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子秀探出头来,“不痒不痒。”

    “不许再这样惯着他们了。”

    钟令拱拱手,“子秀还小,我再惯两年。”

    子明顿时哇哇大叫,大人们却不理,只丢下三个孩子玩耍,顾自看木头去了。

    等看完了木材,天便渐渐暗了,虽隔得不远,钟六郎还是送了回去。

    三人相携进了院中,钟六郎又说院墙也该修了,去请木工时一并请个修院墙的匠人来,等走到堂屋,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挂在墙上的一把陌刀。

    钟六郎将刀取下,神色感概,看钟令扶着董五娘坐下,将刀扔给她,“大半年不曾看你耍刀了,让我看看你长进了多少。”

    董五娘笑起来,“小令这半年长高了许多,握着刀也不显稚嫩了。”

    钟令也对祖母一笑,对钟六郎抱了个拳,将刀横在身前,刀锋在月下冷光四溢,她向前轻踏一步,三尺长的刀霎时在空中划开一道冷锋,劈砍之间带起来霍霍风声。

    待耍完刀收招之时,她一个旋身,将刀劈在柴跺上,立时间断开一堆木柴。

    董五娘当即拊掌叫好,钟六郎也微笑着上前,从柴跺中抽出刀,他身形健壮,站在钟令身边虽只高出半个头,却也立刻显出了她的清瘦来。

    钟令微喘着气,“还请叔父指点。”

    钟六郎不言,只是单手持刀劈向那柴跺,堆着的木柴立时飞溅,刀刃深陷泥中,入泥数寸。

    “你看我这入势,你方才偏了一寸。”

    钟令顿首称是,钟六郎便耐心教授起来,见她掌握了要领后,又似仍有话说,沉吟良久才道:“你是个懂事的,我便也不说那些虚话了,你在学宫里替人写文章,有人告到我面前来了。”

    钟令一惊,随即便道:“侄儿知错,自今日以后,我再不行这般捉刀代笔之事了。”

    钟六郎继续道:“你是有志想考学宫的,若是再行此事,终究妨碍名声。”

    “侄儿明白的。”

    钟六郎信她言出必行,便要离去,离去时忽想起来那告状之人还说了旁的话,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对钟令道:“你虽未进学,却写得一手好文章,这是那位博士说的,你得了博士的赞扬,小令,当行正道,不要辜负了你这一场辛苦。”

    钟令身影微震,看着他出了门还有些呆愣。

    月色映进堂中,打在她身上,半响,她才低低笑了起来,抱着刀一下子窜到了董五娘面前,“祖母,有博士夸我文章写得好,是哪位博士啊,我要去问问二叔是哪位博士,不行,这样不好,不好不好,君子泰而不骄,我是君子,不能骄傲,不可不可……”

    董五娘看她自言自语了几句,不一会儿就把自己哄到书桌面前,不由得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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