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令回家时,村子里静得只有她踩踏枯枝的声音,她推开家门,刚要点起烛火,就听到里屋传来动静。

    “祖母怎么还没睡下?”她点上油灯就往里屋去,便见到董五娘半坐在床头冲她笑。

    “已经睡下了,听到动静又醒了。”董五娘道。

    钟令嗔笑一声,“这是唬我,必是担心我担心得睡不着了罢。”

    “是啊,我担心你趁夜去将那个什么县丞给砍了。”董五娘说着,招手叫她近前来,“如何了?可是能考试了?”

    她掖着笑点点头,“能考了,要是不能考,我就真要去砍了他,我还没砍过人呢,正好拿他练手了。”

    董五娘笑得身子颤抖,昏暗的灯光在白发中跳跃,直到映回她的脸上,“是怎么让他们给你那个文书去考试的,你讲给祖母听听。”

    “我正要说呢。”她放下灯碗,扶着董五娘躺下,拉着她的手蹲坐在床前,“我本是想去探探那个周县丞的底,却看见了县令跟主簿也在,县令就是县衙里头最大的官,其次是县丞,后又是主簿,幸好今夜是赵五叔出值,他帮我通传了一声……”

    等说到县令叫她念诗时,身前已经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她便也慢慢止住话音,替祖母盖好了被褥,拿着灯碗出门去。

    ……

    转眼就到了钟令与崔友诤说好去县学取文据的日子,她赶早就去了学宫向贺典籍告假,又去礼院将钟源的马牵走,骑着马去了县城。

    她已经很久没有骑过马了,原先在礼院为钟源打杂的时候倒是用得勤,近两年为了练练脚力,也是难得骑上一回,于是此番便只是慢慢跑着,马儿也难得从学宫里出来,跑几步便低头吃上几口草。

    钟令也不催促,马儿吃草她看风景。

    路过一片湖泊,马儿又要跑去饮水,她看岸边似有游人在赏秋,怕惊了人,忙拽住缰绳,带它往路上跑去。

    湖边人被马蹄声吸引,都纷纷看了过来。

    一个夫人看到少年策马,不免笑道:“果然是少年人,还疼惜马儿。”

    她身旁一人顿时笑出声来,“那是钟令啊,他自然舍不得勒马,勒坏了他可赔不起。”

    夫人问道:“原是同窗吗?”

    “非也,那是书阁一个杂役。”说话的少年人神色骄溢,“他在学宫里名声可不好,堪称唯利是从,只要给足了银两,就没有不愿做的。”

    听到他话里的鄙夷,众人都不赞同地看向他,那夫人便道:“既是如此,也不好背地里说人。”

    少年脸上微红,正欲辩解便听一声轻笑。

    “持盈姐姐笑什么?”少年以为被笑话了,羞恼问道。

    裴持盈纤手一点,“我若叫他去杀人放火,他也去么?”

    少年一滞,迟疑道:“这……也要问问他,怕是他……”

    看他吞吞吐吐,裴持盈便收起几分笑,“可见你也不能笃定他是不是唯利是从的人,要是笃定,怎么半天答不上我的话?”

    少年满脸通红,“是我的错,我不该随意定论他人。”

    裴持盈见他此态,倒是又笑起来,指向那方,引着众人去看钟令,“你们看那马儿,跑几步就停下来吃草,真是可爱。”

    她这一说众人的注意力也都被马儿吸引去,倒缓解了少年的尬尴。

    钟令哪知道自己被人议论了一番,一路心情颇好地到了县学,竟在县学门口看见了崔友诤。

    一见到她,崔友诤就满面春风地迎上前来,“钟兄,你来了。”

    钟令一见便知他是文据到手了,心情大好,飞身下马,箭步上前道:“崔兄何时来的?”

    “不久,刚取到文据出来。”崔友诤有心替她牵马,钟令也不与他客套,微微朝他拱手,“便有劳崔兄了,等我求得文据出来,再与崔兄叙话。”

    崔友诤连忙点头,看她进门去,转头就被凑到自己面前的马脸吓了一跳,“啊呀”低叫一声,险些丢掉缰绳,又心想自己也是赢得神弓的诗魁,未必就没有骑射上的天赋,于是壮起胆子,想着钟令下马时手覆在马额上抚摸了一把,学着她,也摸了一把马头。

    “真是一匹俊俏的马。”他看马儿并不排斥自己,更高兴了几分,又觉得这马儿相貌十分俊雅,遂将缰绳系在一旁围着马儿赏看。

    “……紫云团影电飞瞳,骏骨龙媒自不同,合该是这般宝骏才配得上钟兄的人才,好一位马中君子啊,啊……失礼失礼,原是一位淑女……”

    钟令带着文据走出县学大门时,就见到崔友诤对着马儿连着作揖,快步过去笑道:“崔兄在与飞飞玩耍么?”

    崔友诤面上飞起一团红,“只是慨叹宝骏难得,原来是叫飞飞,有此美名,想来必是逐风断草的好马。”

    实则飞飞这名字,只是钟源的一双儿女取的,叫起来颇有童趣而已,钟令也不便解释,便也笑道:“也算是。”

    崔友诤便更加欣赏地看了飞飞几眼,不知感叹了些什么,良久才对钟令道:“钟兄的文据上,落印日期也是数月之前?”

    钟令颔首,语气嘲讽,“难怪这生意他做得这许多年呢。”

    崔友诤也是一声喟叹,看到文据上的日期时,他更加理解了钟令在揽月湖的做法。

    “还是要多谢钟兄救我了,若是不急着赶路,不妨喝一碗茶水去。”

    “崔兄言重了。”钟令观他行事做派,也十分乐意与其结交,牵着飞飞与他到了一旁的茶肆。

    “如此陋肆,委屈钟兄了。”

    钟令摆手,“再好的茶饮,我也只作解渴的汤水,品不出好坏来,于我而言都是一样的。”

    崔友诤身上带着些文弱气质,心底里本就有几分仰慕侠义气度,与钟令两回交往下来,由其谈吐,颇觉几分侠气,闻言更喜道:“若是与旁人,我或许还要矫饰说几分茶色浓淡,在钟兄面前,也要实话实说,在下亦然。”

    说罢,两人都大笑起来,此时正上了一壶茶来,崔友诤当即起身,为钟令斟茶,“与钟兄结交,乃崔某大幸,钟兄,请。”

    钟令忙也起身,“亦是在下之幸。”

    一碗茶下肚,不闻半分清香,只觉满嘴发苦,只叫二人皱眉,嗓子里似是灌了一阵风进去。

    崔友诤放下碗觑了茶肆老板一眼,低声道:“便是我不懂品茶,也晓得这茶不好了。”

    钟令赶了许久的路,正是口渴,倒也不嫌茶苦,又饮下一碗,片刻后,口中竟觉香甜,便叫崔友诤再饮。

    崔友诤还是一脸苦色,只是可惜茶钱,两人说着话倒也喝完了一壶。

    临别时,钟令牵着飞飞与他告别,“下次我做东,请崔兄在学宫外的茶摊上喝一回香饮。”

    ……

    再说钟家那头,自钟令离去,于二娘便侯在董五娘处,与她一道浆洗了衣裳,扫洒了屋子,还不见钟令归来,便急切地叫两个孩子去村口候着,可谓心急如焚。

    董五娘笑着叫住她,“我们在这里急也没用,她这一去一回也得半日了。”

    “我不是急这个。”她面带愁色地坐下,“伯母是不知道那个县丞的为人,最是会钻营的,我听说县令都未必能从他面前讨得好,何况是小令。不过这孩子也真是的,有难处竟不与我们商量,要不是昨夜他去与夫君说起,我们都不知道他还有这样要紧的东西没拿到,要是早些与我说,我也回去求我父亲了,他也好放心温书。”

    董五娘拍拍她的手背,“小令不与你说起,正是知道你的难处,她这是心疼叔母。”

    于二娘立时眼就是一红,“我那算什么难处,顶多被我兄长说几声罢了,我父亲好歹也是个九品的博士,虽不及县丞有实权,说话还是好使的。”

    董五娘便也笑道:“也是这般的理,若是这次拿不到,便要劳累你去请动亲家了。”

    “呸呸呸,怎会拿不到!”于二娘掸掸衣袖,双手合十朝着堂前屋后四处拜,“祖宗保佑,叫小令拿到文书,顺利考试。”

    董五娘忙也跟着合掌祈祷,口中念念,也是一般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听到一阵马蹄声,忙起身去看,果然见钟令牵着马儿出现在院墙外,马上还坐着两个孩子。

    不等她进门,于二娘就隔着院墙问道:“如何?”

    钟令点头,马上的小孩就举着一张纸冲他们嚷道:“在这里。”

    于二娘忙吼道:“这样要紧的东西,怎么给子明拿着,快收好。”

    钟令牵着马走进院子,从堂弟手上取过文据递给她,又将堂弟堂妹都抱下马来,“拿到了,叔母看看。”

    于二娘却也只粗识得几个字,拿着文据只略看一眼,“好了,拿到就好,赶紧收好了。”

    “祖母可要看一眼?”

    董五娘嗔骂一声,“又不是状元的封令,值得你这样显摆,赶紧收好了去。”

    于二娘也推着她进屋去,“跑得这满脸的灰,快洗洗去,洗干净了去我院里劈几根柴,我嘱咐了你叔父买两条鱼回来,一条做鱼羹,一条蒸了……”

    等钟源散值回来时,家中已经升了炊烟,他一进院子便见到一双儿女在喂飞飞吃草,董五娘与钟令坐在一边剥豆子,还不待他开口,钟令便抢先道:“拿到了!”

    钟源又气又笑,提着鱼转身进了厨房去,于二娘看他一进来就要取刀鱼,忙捂了眼睛,“怎么不杀了带回来?”

    他提起鱼凑近于二娘,“杀干净了的,我取刀割草绳。”

    于二娘被两双死鱼眼盯着,吓得惊叫一声,拍着丈夫嗔骂,“竟戏弄我来了,等吓得我撇了衣食不管,看你去哪里寻个良人。”

    钟源忙搂着她哄两声,“我也是一时高兴。”

    于二娘也道:“他定能成的,我见过那么多孩子,哪一个有他那样的坚韧的心性。”

    夫妻二人说笑一场,钟源又说道:“岳父大人那里,还是不要先去提起此事,一来怕他责问我们为何不去请他,二来他是学宫博士,他若知道了必定会对小令多番关切,此次他考得上还好,若是考不上,你兄嫂那里怕是又要责难。”

    于二娘也收起笑,“当初是我哥哥自己没本事进不了学宫做先生,反过来怪你,非说你进学宫是父亲帮衬的,你进学宫的时候我们全家都还不知道有你这个人,哪有他这样不讲理的,要是这次真是父亲帮的忙,往后小令不管考不考得上,后半辈子都要受他奚落了,这回他情愿自己花钱,何尝不是心疼你我,只盼他往后步步高升,最好考个状元回来,打死我哥哥那张老脸。”

    她想着,目中又有酸涩,说话间又哭又笑,“我也想着……想他小时候,族塾里不收他,他就在外面偷听,大冷的天,里面点着炉子,他一个人趴在结了冰的院墙上偷学,要不是被发现得早,他早冻僵在墙上了,后来伯母骂了他一通,倒是不偷学了,专门找族里的蒙童玩耍,哄得个个都愿意给他看书,他看多了又嫌人家先生教得浅,要你带他去学宫看书……又要读书,又要学刀,人还没有一把砍柴刀重,一头砸进了柴垛里,抱出来满头的血,一声也不哭,还安慰我们不要担心,咱们家是得了什么菩萨灵验,得了个这样的孩子,只求老天保佑,叫他金榜题名,不为了别人,只为他自己有一番广阔天地。”

    钟源也默默祈愿,若是长兄有灵,千万,千万要保佑他考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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