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带着沈初霁和陆定远疾驰在上海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最后停在了戈登路一家私人诊所前。

    这家诊所是沈初霁父亲的幼时挚友顾叔叔开的。

    她还是来晚了一步。顾叔叔告诉她,三天前,她的父母在去火车站的路上遭到了暗杀,母亲为父亲挡了一枪,当场死亡,而父亲也在一天前死于术后感染。

    沈初霁像是失了魂一样,无措地转身抱了一下站在她身后的陆定远,然后又转过去拉着顾叔叔的胳膊问:“他们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悲歌当泣,远望当归;狼烟四起,民生多艰;戎马半生,不负家国,唯负息女;人生百苦,天真难全;但愿吾儿,身长健,岁无忧,奈何桥上再团圆。”

    顾叔叔说完之后,沈初霁再没问别的,行尸走肉一般走回了父母在上海的住所。陆定远一直远远的跟在她身后。关上门之前,她对他说:“谢谢你送我来上海,这份情我一定会还,你也可以随时来讨。”

    陆定远并没有走远,而是在对面的公寓楼里租了一间房子。那房子的阳台正对着沈初霁的窗户,他就一直坐在那守着她。直到第三天,见她没有出来过一次,才强行打开了她家的门。

    原来沈初霁关上门之后什么都没做,就躺在屋子里唯一一张床上睡着了,一连睡了三天,连自己发烧了都不知道。陆定远赶紧找来医生,又喂了她医生开的退烧药。

    第四天天刚亮的时候,沈初霁终于醒了。她什么都没说,换好衣服就出去了。陆定远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被开门声惊醒后,也紧跟着出去。

    顾叔叔之前告诉过她,她的父母埋在了龙华寺附近的一块荒地,为了防止刺杀的幕后之人掘坟开棺,所以没有给他们立墓碑。

    那块荒地上有很多坟头,大的小的,新的旧的。沈初霁一眼就看到了一块新坟上悬挂着纸帛、冥钱,“清明坟头一片白,”那是他们家乡祭祀先人的习俗。

    她长久地跪在父母坟前,然后磕了三个头,说:“爸、妈,明年清明要是我没来给你们添新土,不要怪我。”然后转身就走了。

    陆定远跟着她游走在上海的街头,漫无目的,不知疲倦,最后跟着她走进了一家酒馆,坐在她旁边的桌子,点了跟她一样的酒菜。酒过一巡,林家航从门外进来了。

    他看了眼沈初霁,却朝陆定远走去,说:“督军请五公子即刻启程回并州城,飞机已经在龙华机场等着您了。”

    陆定远拿了一个新的杯子给林家航倒了一杯酒,说:“喝过白酒吗?”林家航站着不动,陆定远只能自己喝了,起身向门外走去。

    沈初霁突然跑过来拉住了陆定远。陆定远向林家航使了个眼色,林家航把腰间的配枪塞到沈初霁手里就识趣的走开了。

    “别出兵,张学良马上就会出任国民政府陆海空军副司令,10万东北军入关,中原大战要结束了。”

    陆定远在得月楼把沈初霁的话原封不动告诉了罗翰宸,希望他转达给他的父亲和督军。

    “你的情报从哪来的?”“这么大的事情,要是贻误了战机,掉脑袋都是轻的。”罗翰宸和他的父亲问了同样的问题,但是沈初霁在酒馆里告诉陆定远这个情报的时候,他只说了句“知道了”,就跟着林家航坐了来时的那辆容克飞机回并州城了。

    陆定远什么都没说,甩开扇子轻摇着,吩咐碧月继续弹古筝,说到:“知音难觅啊,过几天你去欧洲,我不能送你了,一路顺风。”

    罗翰宸站了一会听明白了,那古筝曲是《高山流水》。出去之后,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门口看守陆定远的卫兵,说:“他喜欢吃北大街林香斋的过油肉,辛苦你跑一趟。”

    集结在火车站的陆家军最终没有出城作战,并且在中原大战结束的前几天,停止帮助反蒋联军运送战略物资。罗翰宸特意等到中原大战结束,督军对陆定远的监禁结束才启程去欧洲。

    在丹江码头,陆定远穿了灰蓝色的陆军制服为罗翰宸送行。

    “关了几天成陆军少校了。”穿着一身法兰绒西装的罗翰宸捶着陆定远的胸脯说。

    “还不是你多嘴,谁让你告诉老头子是我给你的情报的。”

    “既来之,则安之,好好干,等我回来做你的辅相。”

    “辅相是给皇帝做的,我顶多就是一个闲散的亲王,九子夺嫡,那一个个的是什么下场,你咒我呢?”

    “那我给你做斥候。”

    “没出息,折腾这么大一圈,回来就做个侦察兵?那你别去了,我现在就把你安排到我的侦查营当连长。”

    “哈哈哈哈,不贫了,说点正经的,你那个小白茉莉就这么放在上海不管了?我正好要在上海停几天,要不要我给你带个话,捎个信啥的?”

    提起沈初霁,陆定远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顿了顿说:“她又不是我的,我管她干嘛。你快走吧,少管闲事,一天天的。”

    登船时间快结束了,罗翰宸提着行李箱边走边回头,说:“人家说的一点都没错,你就是假正经。”

    沈初霁在父母的坟前磕头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她一定要找出刺杀父母的真凶,为父母报仇雪恨。她在酒馆里喝完酒之后,就回到了父母的住所寻找线索。

    在父亲的书桌上,玻璃花瓶里一株木槿花已经枯萎,那是母亲最喜欢的花。她打开抽屉,拿出父亲的一个笔记本,扉页上是纳兰容若的一首《浣溪沙》,“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原来父亲也和她一样怀念他们一家刚搬到并州城的日子。再往后是一些重要日程,最后一项是去沈阳游说张学良。

    顾叔叔失望于当前的政局,早已不过问政治,对于父亲被刺的事情知之甚少。沈初霁只能去找那些散落在酒肆茶楼的包打听,索性他们的效率够快,第三天便有了消息。

    他们告诉她,刺杀父母的是一个早已等候在路边的人力车夫,那人开了两枪,第一枪母亲挡在了父亲身前,第二枪射中了父亲的胸口。虽然他的手臂上隐约露出了一些纹身,似乎是上海的某个帮会,但是从枪法和身手来看,应该是接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人,撤退路线也是提前规划好的。

    沈初霁问那刺客的藏身之处,却没想到那人在刺杀案发后的当天晚上就乘火车离开了上海。当她想再问刺客长什么模样、在哪里落脚、又去了哪里的时候,那包打听立即露出了贪婪的嘴脸,说:“那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无奈,她只能摘下手上那只翡翠镯子给了他,那可是母亲当年离开并州城时留给她的。

    那包打听接过镯子,用袖子擦了擦,还吹了吹,仿佛手里拿着的是沉甸甸的现大洋,仔细端详过后,见镯子种水不错,才轻飘飘地说:“去了哪里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往北走了。那小子来上海没几天,在会乐里玩的倒不小。”

    那人说完就走了,她还是觉得他没说实话,就一直跟着他走到人少的小巷子里,一招擒拿把他摁在墙上,他这才说:“我有照片,是当时一个小报记者拍的,他想发出去,但是有人找上门来,把照片烧了,底片就在我的口袋里。”

    回家的路上,沈初霁盘算了一路。

    张学良作为中原大战的关键人物,冯系、阎系、桂系,还有汪精卫的人,当然还有南京政府的人,都争相前去拉拢,几乎要把张家的门槛踏破了。父亲早年跟随郭松龄在整军经武中小有贡献,南京政府让他去做说客,大概是想利用郭松龄对张学良的影响,打感情牌。

    前去沈阳游说的说客,哪个兜里没带足了钱和权,而父亲带去的那张感情牌只有六个字:息内战,御外侮。这是张学良与郭松龄志同道合的开始,也是父亲半生辗转奔波,求遇明主的信念。

    父亲赌张学良和那些眼中只有割据一方的旧军阀不同,但赌局还没开始,他就死于敌手。最大的可能便是反蒋联军怕父亲真的游说成功,所以提前杀人灭口。

    凶手已经离开上海,为了查到他的具体行程,沈初霁只能亲自去会乐里打听消息。

    那熟悉的石库门和天井,还有堂子里狎客和妓女吃茶抽烟、调笑取乐的样子,被她忘记了的那些在她床上醒来的男人的脸竟一个个浮现在她眼前,那是一张张相同又不同的脸,他们或猥琐,或阴沉,或油滑,或呆板,但看她的眼神都是一样的,在他们眼里,她只是一块放在案板上的鲜肉。

    她只想做一个打杂的,在这里打探消息,却没想到老鸨见她容貌姣好,一定要她接客。再次穿上那些艳丽的旗袍坐在梳妆台前的时候,看着镜中的自己,朱唇皓齿,眼中却只剩下冰冷。

    她不想再曲意逢迎任人摆布,所以故意打伤客人,如愿被罚去伺候当红的头牌桂枝香。她推门进去的时候,桂枝香正在卸掉头上的钗环,随口问道:“怎么进来的?”

    沈初霁恭敬地回答:“被人卖进来的。”其实那是她自己找的人做的局。

    桂枝香瞟了她一眼,觉得有些眼熟,又问她:“龙华寺的那个人是你吧。”

    “什么龙华寺?”

    “也是,你前脚走,我后脚去,你跟失了魂一样,没看见我也正常。我记得当时你身后跟着一位先生。”

    “他是我的远房亲戚,我是来投奔他的。”

    “他穿那么好的西装料子,让你在这种地方讨生活?”

    沈初霁慌的赶紧编了个理由,“他是个黑心肝的,就是他把我卖了的。”

    “也是个苦命的人。”桂枝香叹息了一声,叫她倒一杯茶来。

    沈初霁在那销金窟里伺候了桂枝香半个月,终于获得了她的信任,也慢慢看了出来,这桂枝香是个命苦又心软的人。趁着她有一天心情好,故意把凶手的照片掉在地上。桂枝香捡起来问她:“你要找老乡?”

    沈初霁愣了愣。

    “这个人半个多月之前就在我这,他消失的前一天晚上喝醉了,说明年不知道有没有命去个他爹娘的坟头挂冥钱。龙华寺那个一片白的坟头不是你家的吗?你们都有这个习俗,不是老乡?”

    “他是我的未婚夫,我就是来上海找他的,结果人没找到,还被卖到这里。”沈初霁为了演得更逼真一点,甚至挤出了两滴眼泪。

    桂枝香见她可怜,叫她坐下,还倒了杯茶给她,说:“你也是个实心眼儿,跑都跑了,还千里来找他。”

    沈初霁赶紧趁热打铁,问到:“您知道他去哪了吗?”

    “他倒是个爽快人,问什么就回什么,一点也不带拐弯的,他说怕有人找他,要赶紧回太原去。”

    “回太原?他说的是‘回太原’?”

    “这还有假,我犯得着骗你吗?”

    沈初霁不相信,一个连逃跑路线都会提前规划好的人,会这样把自己的目的地说出来,这一定是他故意放的烟雾。但正是这个“回”字,给了沈初霁新的线索。

    凶手虽然没去太原,但一定是从太原来的上海,或者他曾在太原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他很有可能就躲在太原的周边。

    沈初霁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地方——并州。从并州城去太原坐火车不到一日就可以到达,又分属两省,如果凶手在并州城被发现,正好可以嫁祸给并州的陆家军,而他真正的身份则是阎锡山的晋绥军。

    或许是直觉使然,沈初霁当天晚上就收拾行李离开上海,坐上了回并州城的火车。就算这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她也不会放弃任何抓住凶手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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