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定远当天就带走了沈初霁。在春望楼的大门外,她看着他的那匹黑骏马,突然犹豫了,便问他:“上次说的你要结婚了,是真的吗?”

    “真的。”他语气低沉,不想欺骗她。

    “那我走着去吧。”

    陆定远没有想到,她这就要避嫌了,只能苦笑着,让人牵过那匹为她准备的白马。一路上,沈初霁什么都没说,他怕她多想,就解释道:“陆家和罗家是一定要结亲的,三哥在香港早就偷偷结了婚,按理说罗夕宸应该是要嫁给我大哥的,但是两个月前老头子派去美国的人回来说大哥的女朋友突然怀孕,他们已经在美国登记结婚了。”

    沈初霁一下子就想到了四太太。还没她开口,陆定远就继续说:“你猜得没错,这是我母亲一手策划的。她本来是在筹划着让我去上海做生意,但是没想到老头子突然让我去他的部队里面当营长。既然已经入局,我妈就只能改变计划,她大概是要让我做督军,和罗家联姻只是第一步。但是老头子眼睛也不瞎,他怎么可能看不到我妈的这些小动作,司令部参谋长的位置已经空出来了,应该是留给大哥的。”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督军冷落了你二十年,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让你当营长,还这么快就升了团长?”

    “中原大战之后,很多难民流入,土匪确实多了不少,但是应付中央,派兵剿匪这个借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老头子现在压力山大,他需要我妈在南京帮他斡旋,当然得对我这个儿子好点。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同意了这门婚事。我妈也需要理由跟南京走得更近。我有了罗家庇护,她在上海、在南京才能放得开手脚,所以这个婚我推不掉。”

    陆定远一边解释一边扶沈初霁下马,但是突然话锋一转,说:“林家航回来了,你知道吗?”

    沈初霁愣了愣,说:“他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现在就报仇一件事。还有,我可是提前跟你说好了,你要让我教,我就只能会什么教什么,但是我教出来的不是跟着你打大规模对抗战的兵,是特务,是间谍,他们可以是插入敌人心脏的利刃,也可以反过来捏着你的命门,能不能用得好全看你自己。”

    陆定远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教他们忠诚也是你的教学内容之一,而且是重中之重,我要他们绝对地相信我、忠于我。”

    这正是沈初霁最担心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所接受的那一整套的教学方法最大的弊端就是忠诚。忠诚就是盲目,有一个东西可以盲目地信任在生死抉择时是一件幸运的事,但是绝对地服从一个人不是信仰,而是个人崇拜,当信仰崩塌,剩下一片荒芜,除了自杀别无他途。

    她不希望她教出来的是一群没有血的战争机器,更不希望他们在某一天暮然回首,发现自己曾经奉若神明的信仰其实是散发着尸臭的食腐动物,而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些忠义之举不过是在供养这个贪婪的禽兽。

    沈初霁当然不相信陆定远会是那样的人,但她清楚地知道,现在的他没有灵魂。如果一个领袖都没有找到自己的灵魂皈依之处,那怎么能带着一群没有魂只有命的人找到一片灵魂可以栖息的沃土呢?

    她后悔了,她没有信心让这一群本就在黑白之间徘徊的土匪不重蹈她的覆辙。陆定远看出了她的犹豫,就曲着食指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说:“后悔了?开弓可没有回头箭。”

    陆定远的驻地是他剿灭的一伙土匪的营地,沈初霁跟着他转了一圈,了解了大致的情况,又在指挥室忙活了一下午,列出一个设备清单来交给他采买。陆定远伸手去接,她又收回来,神色也变得严肃,说:“你有魂吗?”

    陆定远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你没有魂,我怎么敢把他们的命交给你?等他们死了,是要来向你、向我讨债的。你不与他们同命,他们又怎么会为你舍命。如果你只知道驭下之术,而不懂得同袍之谊,成王败寇何其孤单,又何其残忍 ,不用我告诉你了吧。”

    陆定远像是被子弹击中了心脏一样痛苦,他好像已经看到了无数倒下的尸体,无数杂草丛生的坟墓。其实,那天他去教堂就是去忏悔的,他要带着他的兵去剿匪,剿一群无路可走才上山为匪的难民。

    在发报机、密写用的化学药水等等这些物资还没准备好之前,沈初霁只能先带着这群刚收编的土匪进行体能训练。第二天晨跑时,陆定远突然穿着作战服跑到了沈初霁后面。

    “你来干什么?”

    “你不是要我与他们同命吗?要是连训练都不能一起,怎么同命?以后我也是你的学生。”

    “那团里其他的兵呢?”

    “我昨天把孙希麟调过来当参谋了,他替我管着。”

    孙希麟在讲武堂算是个异类,他像海瑞一样在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陆家军里格格不入,但他也像无数不得志的文人一样怀才不遇,身边那么多留日归来的军官都步步高升,只有他十年如一日地钉在战术教官的位置上纹丝不动。

    群山里冰雪消融,嫩枝抽芽的时候,这群似兵似匪的流民已经学会了基本的军事技能,这当然有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孙希麟和他介绍来的留日同学。而沈初霁在这期间已经给陆定远提交了一摞又一摞的实施方案和训练计划,并给他们每一个人建立档案,按照文化程度先进行了第一轮的筛选,文化程度低的直接分派各营,文化程度较高的则分成情报队和行动队,由沈初霁和招募来的技术专家教他们情报、行动和通讯技术。

    再次想起那些密码破译、文件密写、刑讯手段和心理施压、侦察与反侦察训练的时候,沈初霁的耳边似乎一直有电台在滴滴作响的声音,她当时之所以比任何人都投入,是因为她发现这些训练科目是唯一能让她忘记林家航的方法。

    当然,沈初霁从来没有落下春望楼的学习,兰姨经常会派人来教她落下的功课。陆定远专门为她找了房间让她学习,还严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但是每次春望楼的人来,陆定远都把自己关在指挥室里不出来,士兵们都以为团长在处理军务。其实,陆定远站在窗户边牙都快咬碎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沈初霁是春望楼一名雏妓的身份很快就传了出去。军中一时间多了许多流言蜚语,有的人学她咿咿呀呀地唱京戏,有人见她跟着陆定远学唱戏的练眼神,就说她学那些飞眼神的狐媚手段就是等团长娶了罗家小姐争着做二姨太。

    这些难听话传到陆定远耳朵里的时候,沈初霁正跟着春望楼来的人学唱《百花亭》,陆定远在指挥室里实在待不住了,就去了训练场。没想到他不在,那些人调侃沈初霁的声音隔着半个操场都能听见了。

    他一边将子弹上膛,一边疾步朝声音最大的那人走过去,“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着杀气,似乎是地府里的阎罗来索命的。已经经历过反审讯训练中应对拷问的生理与心理抗压训练的那人还是在一瞬间就腿软了,那人哆哆嗦嗦地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在陆定远扣动扳机之前,沈初霁赶过来了,是高志成去叫她的。

    “陆定远!”她一声喝斥,陆定远立即转过头来。“你就是这么跟他们同命的吗?”

    “跟我同命的是浴血奋战的兄弟,不是碎嘴子的长舌妇!”

    “他们说的是我,与你何干?”

    “我是团长!”陆定远怒不可遏,沈初霁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冷静,她一句话就把他的怒火浇灭了,“你要耍团长的威风去你的团里耍,这里是我的训练场。”

    她收缴了陆定远手里的枪,然后转头对所有的学员说:“团里的规矩,一向是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劣者汰,你们是这个团里的兵,我只是临时请来的教官,至于我别的时间干什么,与你们无关,但是你们既然质疑我一个妓女能不能教得了你们,那我们就凭实力说话。正好过几天就是阶段考核,不如就提前到今天吧。”

    与沈初霁一起比赛的是上次考核的第一名江涛。第一个项目比的是发电报的速度,沈初霁久不练习,险胜一筹。而在行动术和擒拿术上,她完全压制了江涛,更别提射击了和拆装炸弹了。

    为了能在找到凶手的时候将他一枪毙命,沈初霁从来没有松懈过,她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晚上找陆定远练习格斗,或者去树林里练习枪法。每一种枪械、每一个拆装步骤早已形成肌肉记忆,手碰到零件的时候,她已经不需要思考就能把整个流程迅速完成并准确无误地击中百米外的目标。

    当江涛拆掉最后一个炸弹的时候,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而沈初霁早在一分钟前就结束了。

    她低垂着眼皮看着无地自容的江涛,说:“如果这是一枚真正的炸弹,就算你成功拆除了,你的队友恐怕已经死光了。你拆弹的每一分钟,都有可能是你的队友用自己的胸脯给你挡的子弹,争取的时间。”

    陆定远一直都没有看错,沈初霁从来不需要他来帮她解决这些麻烦,他只是听不得有人那样调戏她。但让他真正担心的是她藏在床底下的那些书。考核结束之后,陆定远把她叫到了自己的指挥室吃饭,试探地问:“我记得你以前没事就往图书馆跑,现在还看书吗?”

    “看啊。”跟江涛比了一场,沈初霁早就饿了,只顾着夹菜。

    “最近在看什么呢?给我也推荐两本嘛,孙希麟太能干了,团里边的事都不用我操心,我现在比以前剿匪的时候还闲。”

    “一个游荡在欧洲的幽灵,现在在江西。”

    陆定远吓得赶紧放下筷子关上门,“我的小祖宗,这还没什么,你知不知道那边正在剿匪,南京要并州出兵,老头子正想办法看怎么搪塞过去呢,你怎么这么口无遮拦。我告诉你啊,马上把那些书给我烧了,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我就是有通天的本事都保不住你。”

    “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因为我去给你老子下跪求情的,更不会再让你麻烦你母亲。”

    “还吃,你看你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样子,我怎么放心,你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在引灵。”沈初霁吃完擦了擦嘴就走了,留下陆定远一个人在指挥室里发呆。

    他又想起了沈初霁那天问他的话,“你有魂吗?”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知道,他没有。他有过很多老师,但只有孙希麟一个人跟他说过,他说我们中国人的魂散了,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四分五裂,这个魂聚不起来,就是因为这些旧军阀只知道攻城掠地、割据一方,如果任由他们这些人,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用什么英法联军、八国联军,日本人只需要看着我们自我消耗,然后坐收渔利就能鲸吞整个中国。

    但是孙希麟从来没有告诉过陆定远该怎么聚起我们失落的魂,就连他也没有魂,所以他只能做一个区区讲武堂战术教官。

    一周之后,陆定远的这个训练班开了一门思想教育课,也是沈初霁在上课。但是这门课只开了一个月就被叫停了。那天,远在上海的四太太突然给陆定远打电话,她没有拐弯抹角,用一种不可商量的语气让他把这门课停掉,他却生气地质问道:“妈,我每天防着督军已经够累了,连你也要派人监视我?”

    “我总要知道我的钱都花在哪里了,”四太太跟他父亲一样,甚至比他父亲还略高一筹,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让对方哑口无言,“你最好不要阳奉阴违,要是传到督军耳朵里,那个女孩就是你的替罪羊。”

    陆定远从来都没有选择,他只能听从母亲的安排,把训练班的一切事宜交给孙希麟管理,回去继续做他的团长。

    训练班第一期学生快毕业的时候,沈初霁来向他告别,站在他面前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是她等了很久的那个人出现了。可是他什么都没说,蹲在地上旁若无人地与一只本地的土狗嬉戏,他叫它“步枪”,他在喝醉的某一天晚上突然大发善心,觉得它浑身脏得像从垃圾桶翻出来的,就把它带到了得月楼,给它洗了个澡,喂了顿饱饭,它就粘上他了,常常在得月楼门口等他出现,连老鸨见了他都说:“五公子这是给我们得月楼带了个看门的。”

    沈初霁说她该走了,陆定远还是什么都不说。等她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才站起身来,提起桌边一个箱子挡在她面前,说:“你的报酬。”她打开箱子一看,里面是一支崭新的德国造狙击步枪。

    那次阶段考核之后,团里再也没有人非议沈初霁,甚至在她走之后,还有人常常提起她,想起她在他们训练的休息时间毫不忌讳地练习她的古筝或者琵琶,有时也唱两嗓子京剧。

    陆定远也是在她离开之后开始在他们面前唱起京戏的。

    在水池旁洗衣服的时候,江涛突然提起了沈初霁,说:“沈教官唱的那出《苏三起解》是真的有进步,你说她那个脑子咋就跟咱不一样呢,学东西那叫一个快。”旁边有人附和着,说没她天天盯着还真有点不习惯了,有时候还真想听她唱两句。

    正说着的时候,闻声看去,竟然是团长捏着嗓子边走边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那一群人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就连高志成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的长官居然是一个京剧青衣。

    后来在训练场上休息的时候,大家起哄要团长再唱一段,他也不推辞,清清嗓子就唱,点什么就唱什么,好像他们真的成了在同一个战壕里生死同命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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