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并不是真正的疯子。

    但是在目睹了知道真相的爹娘与藤迟的爹娘死于同样的原因后,同样知道一切真相的他选择装疯卖傻。

    无数次夜中,他几乎幻视地看到刚上任的村长将手中的烛火随意丢到地上的草垛中,让熟睡的他死于一场无妄火灾。

    他从睡梦中毛骨悚然地惊醒,还未缓过一口气,便从窗外烛火的投影上看到村长的影子。

    他或许刚刚便从窗外注视着他。

    疯子时常也这样躲在暗处去观察那位和他同样失去爹娘的女郎。

    藤迟活得比他还要战战兢兢,她卑微、乖顺、无知,抬起头笑的时候,阳光甚至照不到瞳孔中。

    村里人厌恶不劳而获的村长,连带着这个前村长的余孽也不够看好。

    这样长大的她,是生在磅礴大雨下沼泽中的幼苗,是活不长的。

    当她一步步踏上山路的时候,恐怕所有看见她的人都会以为这个本该夭折的姑娘不过去奔赴必定的死期。

    而疯子却冒出一个惊人的想法。

    她是想去求见那位传说中的山神。

    只有山神的力量,可以推翻由神力推崇下壮大的村长权力,只有山神的力量,可以让一切的罪孽死得其所。

    雪地澄明如镜,一行伶仃的足迹蜿蜒其间,山雾弥漫,不见后来者,将新痕叠印于旧迹上,深浅交错,恍若一体。

    在她晕倒后,他背着她一步步继续前行。

    送她入神庙的从来不是山神的怜悯,而是追随者的爱意。

    疯子在神像下三跪九叩,他几乎在以为这是场幻境,直到快要晕倒前,走来一鹅黄衣裳的女郎,貌若神仙妃子,让他几乎失了神。

    那女郎思量着说,既然见了他们便是结了因果,这因果太大背负了人命冤孽,她此刻教他们法术,未来她也要为此付出代价呢。

    “那你拿什么来和我换呢?”女郎笑得像是雪上的明霞。

    疯子说,那便拿他的命吧,他残缺的命数,换她未来的灾虐得消。

    *

    他从山下下来后,便知道自己不再是自己。

    他的身体里住进了另外一个人,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他平日里遇见云来璪那样的人,只会躲得远远的,可是如今见了,竟也敢上去讲两句话。

    疯子对着镜子摸上面上的疤痕,似乎他原本清秀的脸都因为这疤痕变得秾艳。

    “帮我救救阿迟。”

    他几乎是颤着声音说出这句话,随着他说出这句话,在不见人的阴影处,似乎传来一句微弱却带着凉意的声音。

    “好。”

    他在床上安心地闭上眼睛。

    *

    “桑葵,你该醒了。”

    藤魉垂眸看着眼前的躺着似乎毫无生气的少女,伴随着四周场景逐渐像是融化一般地崩塌,她的面容也逐渐变幻,变成那熟悉的样子。

    其实她也从未变过,自从他来到这具身体之后,一眼便从那熟悉的气息看见那忘不了的明澈眼眸。

    少女的眼眸缓缓睁开,看着他恍若生人的神情,又将细长的睫毛眨了两下。

    下一秒,那具温热而熟悉的身体便撞了进来,紧贴着他瘦削的身体。

    他们先前扮演了恶女和疯子,现在成了这冰天雪地、尸横遍野处唯一一对还能呼吸的活人。

    “没事,别动。”少女的声音微弱而清晰:“我只是要确认一下,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五感仿佛在瞬间变得敏感,空气中漫延的血腥味在此刻却恍若无物,只是怀中的炽热却在摩擦中被增大,那熟悉的味道在脑中被打翻——

    那熟悉的感觉,此刻正在拥抱他。

    她似乎是有意的。

    藤魉的眼神本漫不经心,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靠过来的猫儿,却也在这时丢下块石子,溅起千涛浪。

    她是有意的。

    “你在这些人的身上下了毒,好让这些罪孽都到你身上?”桑葵闭上眼睛,藤魉身上不知从哪里沾染上一股子松香,让人闻着安心。

    藤魉轻笑:“反正已经背上那么多罪名了,再背这一项又如何?”

    桑葵靠在他的肩上:“可惜你还是晚了一步。”

    晚了一步?

    她的话说得轻松:“那时候你应该不在,在第一次能接触到他们的菜盘的时候,我就下毒了,不过是慢性的,我本想着这样就算事发也不至于牵扯到我头上。”

    原身藤迟的憎恨,加上桑葵的决绝,引火线早就被点燃。

    可她没想到,寄宿在疯子身上的藤魉,又在她被献祭给山神时,又下了一遍毒,将这户人家屠净。

    “是要原身的所愿得偿,方才能脱离这场幻境是吗?”桑葵的声音平静,与此同时,那双同样平静的眼睛看向他:“那么,背负一切杀孽的结果是什么?”

    “从前在问星阁生活那么久的你不知道吗?”藤魉抚摸过她耳边的发丝,“那我告诉你吧,只是世界上会多消失一个人儿而已。”

    他推了下床边的烛台,火光跳跃,一下便跌下柜台。

    桑葵猛地推开他,她这时候才知道那松香的味道从何而来。

    是满屋子的油味,在她没醒前,藤魉在四周泼满了油。

    火苗窜上喜帐,将那些锦绣鸳鸯都吞入赤红之中。

    想要消除冤孽,最好的方法是一把火将它烧得一干二净,但是与此同时相伴而来的是,更加深刻的罪罚,重新施加到放火者的身上。

    “你疯了!罪孽都和我争!”桑葵难得面色惨白如纸,她跑下床去,试图扑灭那些火源,却被一把拉住。

    “那些人还没死干净,一般魂灵真正的沉寂在下葬后的头七,这太久了,火会让他们早点各自归西。”藤魉将她拉当身边:“别动。”

    桑葵怎么可能不动。

    她正想扯开这禁锢,却措不及防看到面前的场景,瞳孔微滞。

    眼看着面前火焰早已席卷整个屋子,烈焰翻涌,每一寸空气中都充斥着在火中的哀嚎,木板在炽焰中扭曲变形,梁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热浪排山倒海般压来,她下意识往后避开,却早有一道屏障为她挡住。

    藤魉:“早就说过了,别动。”

    他身上的魔气在幻境中和从前是千百倍的差距,桑葵这才明白藤魉为什么一开始拉她。

    在这狭小的空间内,两个人唯有紧紧相依,方才能靠着那魔气的屏障撑过出幻境的时刻。

    桑葵骂道:“你是真不要命,真不怕疼,也真不是人。”

    藤魉笑了:“看得真准。”

    让他当疯子还真是没错,桑葵从前便觉得他身上有股子难以言喻的危险气息,现在她明白了,这叫做偏执。

    床外的一切都成了红色,比为了大婚布置的红布还要艳,是这村庄百年来最盛大的一场婚宴,所有山中的生灵都会见证。

    连在洞中沉睡多时的动物也会觉得这个百年内难得严寒的冬不再冷。

    她抱紧他,这回用的是勒死人的力气。

    只恨抱住的不是他的脖子。

    少女的睫毛扑闪两下。

    好像也行?

    桑葵的手按了上去,对上那双微挑的双眼,明明长得相当惹桃花的一双眼睛,偏偏却又如同古井一般平淡无波。

    “别咬。”

    “谁要咬。”桑葵咬牙,手毫不犹豫地掐了上去。

    就在掐上去的一瞬间她也忽然明白,她穿在藤迟身上也是有原因,不仅仅是当初在问星阁前承诺的因果,还有她们从某种程度上是多么相似。

    藤迟在藤悦家为奴做婢卑微十多年,桑葵曾经也在问星阁被规训百年,但是这从未磨削她们骨子里的叛逆。

    藤悦咬牙在大雪中一步步走向神山,数百年后,当上神女的桑葵第一件事就是独立门户,从问星阁中走出来。

    又或者说,她们骨子里暗藏的叛逆。

    在遇到压制时,她们只会想着,去撕裂它,打破它。即便这样压抑的日子会持续十多年、百年又如何。

    她们终会逃脱。

    “也好。”藤魉忽然笑起来:“杀了我,你我都背上罪孽,以后黄泉路上作伴啊。”

    “你就这么想要人作伴吗?”桑葵抓住他话中的痛点,狠狠地踩上一脚。

    藤魉似乎在注重作伴这两个字了。

    他从来都是不动声色的一个人,唯有和他日日夜夜相处,方才能从他的字里行间读到一点蛛丝马迹。

    可惜他背负的声名,要他万年孤独。

    “要看是谁。”

    “嗯?”桑葵抬起头,手中的力度不由放松,想听他把话说完。

    “假如是一般人,不过是让我在黄泉路上再杀一遍。”藤魉看向了床外,瞳孔中映照出绚烂火景。

    “我呢。”桑葵收回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

    “你的话就不一般了。”藤魉道:“你可以杀上好几遍。”

    桑葵笑了,笑完之后就恶狠狠地用力掐了回去:“世人为神女供奉的还魂灯你就这么用的是吧!”

    “也许在你死前,我会为你多点几盏灯,这样死后杀得也更痛快些。”

    “您的灯我可收不起,”桑葵摇头道:“只怕收了后,还倒欠几条命。”

    她等着藤魉下一句要如何回应,想到了无数反唇相讥的话语,却没有听到任何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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