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结果还得等一会儿才能出来,你先休息一下吧。”

    “要喝点水吗?看你脸色不太好。”

    “还是说给你拿点儿营养剂过来?”

    白述推开静音室的门走到沈恂初的对面。

    眼前的人没什么表情地坐在沙发上,判断不出来她此刻到底是什么态度。

    体检时所要抽取的血液带走了她嘴唇上的所有血色,她惨白这一张脸,快要和不远处的墙面融为一体。

    和上次见她相比,她瘦了快有两圈那么多。整个人瘦骨嶙峋地窝在那里,像只戒备心很强、脾气也不怎么好的流浪猫。

    白述想起来她那只名叫“月亮”的精神体。

    完全不出意外的,沈恂初没张口搭理他,连目光都不知道落在何处。

    白述也不怎么介意,自顾自地又说道:“无论结果如何,你十有八九是要被停职一段时间了。”

    沈恂初终于有了反应,将视线慢慢聚焦到他的脸上,盯着他,平静得有些让人毛骨悚然地问:“为什么?因为我疯了吗?”

    “没那么严重,”白述拉过来一把椅子拖到她跟前,然后坐下,姿态放松,“你这只是一点点战后小创伤,过不了多久就会恢复了。关于医疗技术这方面,你要对我们一号塔的工作人员有信心。”

    “战后创伤?”听见他用到这个词语,沈恂初眉毛一挑,“谁下的定义?你吗?这事儿现在你还能说了算吗?”

    她挑衅般的一连串发问没让白述气恼,反而更加心平气和地说:“何必这么咄咄逼人呢,沈长官?事情还没到你想得那种地步。”

    “我想得那种地步——”沈恂初薅了一把头发,“猜猜这次的消息多久后会被放出去。”

    她翘起二郎腿往沙发背上一靠,道:“打个赌吗?”

    “我赌三天,或者比这还快。”

    “毕竟上次在五天之内,我的事儿就已经人尽皆知了。如果不是他们业务还没拓展到这一步,恐怕连系外的翅甲虫都知道我在某某次会议中愤然离席,甚至走前还掀翻了桌子。”

    “有时候我不得不怀疑联邦上层的人是不是都是狗仔出身。”

    “沈长官——”白述露出一种趋近于无奈的表情,“以你的这种保护级别,谁能大着胆子冒着入狱的风险去传播你的小道消息。”

    “白处长,有些事情,你我都心知肚明,何必还要在这儿夹着尾巴卖乖?静音室的监控可没什么人看,他们又不会根据你的表现给你多分点儿钱,或者加官进爵,”沈恂初拿手敲敲木质的沙发扶手,“还有多久才能放我走?”

    白述越过她的身影看了一眼她身后挂在墙上的钟表,然后回答:“可能你要在这儿短暂地住上一阵了。

    “除了基本的身体检查之外,他们还要通过视频素材分析,掌握进一步掌握你的情况,然后对你进行精神疏导和心理疗愈。”

    沈恂初的动作微微一顿,“你是说他们在分析那天的会议视频?”

    白述的脑袋向下微微一点,意味明显。

    沈恂初突然将身体靠近了他一些,问道:“你看过那段视频吗?”

    对于她的逼近白述没有丝毫的慌乱,同她对视半天后才莞尔道:“沈长官,那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

    沈恂初拉开了与他之间的距离,笃定地说:“你看过。”

    “记忆不会骗人。”

    白述立即反应过来她做了什么,于是道:“未经允许,私闯别人的精神图景可不是君子行为。”

    沈恂初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从来都没有说过我是君子,何况是你不厚道在先。”

    “好吧,我向你道歉。但我确实不是为了窥探你的隐私,只是为了确认一下你当时的状态。”

    “毕竟我的意见,有时候对于结果的评定来说,还算是有点影响。”

    沈恂初手心向前冲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那说说你的看法吧。”

    “战后创伤,”这个词语又一次从他的口中脱出,“这场谈话的刚开始我就对你说过了。”

    “还记得吗?”

    沈恂初当然记得,还不等她回答,就又听见白述说:“沈长官,对你,我可从来没有过半句隐瞒。”

    他的话向来只能信一半,沈恂初不痛不痒地接了句,“谢谢你的坦诚,白处长。”

    “那段视频能给我看看吗?”

    沈恂初说这话时理所当然的语气不像是询问,倒像是通知,但出乎她意料的,白述竟然拒绝了。

    “恐怕不行,沈长官。”

    “为什么?”

    “我自己都不觉得尴尬,你们还有什么顾虑?”

    “经我们判定,这段视频可能会导致你的精神创伤进一步加深,所以恐怕在你‘彻底痊愈’之前,你是见不到它了。”

    “你们会销毁吗?”这句话一问出口,沈恂初就先把自己否定了,“看我问的这是什么话。这么宝贵的‘资料’,你们恨不得公之于众,又怎么会销毁呢?”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嘲讽了,白述没有继续说他那滴水不漏的场面话,反而问道:“沈长官,关于这部分的记忆,你还保留多少?”

    身体比大脑更快一步做出反应。

    沈恂初的瞳仁紧缩了一下。

    她察觉到了危险的信号。

    “什么意思?”

    她冷下语气来问道。

    “没什么,随便问问。”

    正如白述所言,他没有再就着这个话题继续深究下去。

    可沈恂初知道,某种程度上白述确实精准地踩到了问题的关键。

    她的记忆存在一部分的残缺。

    或者说是混乱。

    记忆停留在系外,她在帮助一位哨兵从精神图景中挣脱出来时被那个系外生物偷袭,失去了意识,再一睁眼人已经躺在了静音室。

    甚至四肢被固定起来,连腰腹部位都被绑上了束缚带。

    如果A区的山谷和系外的战场都是梦境,那么显然这才是现实。

    可问题是,她是从什么时候进入梦境的?

    怎么进入的呢?

    那次会议中,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她以外,都有觉得会议内容无聊于是打盹的可能性。

    只有她没有。

    她是清醒的

    始终清醒的——

    吗?

    她将拇指在食指上轻轻搓捻了一下,“其他人怎么样了?”

    “都还好,”白述说,“你没有什么伤害到他们的实质行为,所以应该没有人会拿这个事儿去法庭告你。”

    显然他曲解了沈恂初的问题,不过也算是给沈恂初间接地送来了一个关键信息。

    “我是不是应该挨个的向他们登门道歉?”

    “不需要,”白述说,“知道你的情况后,他们都对你表示谅解。”

    “谅解”这个词可真不好。

    沈恂初想。

    短时间内,大概也没有什么充分且合理的理由能够接触到这些人了。

    不过——

    想到这儿,她出口问道:“兰鹤野呢?”

    “估计还在走流程接受询问——”白述再次看了一眼她身后的钟表,“应该快结束了。”

    “这段时间我要一直待在这里吗?”

    “是的。”

    “那兰鹤野呢?”

    “这要看他个人的意愿。塔给他分配了住所,如果他愿意的话,等会儿询问结束就可以入住。”

    “要是他不愿意——”

    白述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静音室的开门声打断。

    兰鹤野关上门走进来,旁若无人地走到沈恂初身边,随后坐下,和她大概有半个小臂的距离。

    白述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来回回地移动了几下后,扔下一句“你们聊”,便相当自觉地离开了。

    在确认人彻底走远之后,兰鹤野看着沈恂初问:“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沈恂初十分配合地活动了一圈脖颈说,“一切照常。”

    兰鹤野不说话了,只是盯着她看。

    沈恂初快要被他烧穿,正要躲开他的视线,却听见他说:“对不起。”

    那一瞬间,沈恂初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你为什么道歉?”

    兰鹤野垂下脑袋去,语气懊恼又可怜,“这次是因为我你才——”

    “你知道它的存在?”

    兰鹤野点了点头。

    “那个视频……”沈恂初有些急切地说,“就是在会议上我说的那个视频,你看到它了吗?”

    “我不知道。”

    兰鹤野说。

    “抱歉,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当时不是还坐在我……”

    回想起那天,沈恂初当时察觉到了背后兰鹤野投向她的目光,为了让他看得清楚,自己还刻意给他腾出来了一些空间。

    她立马反应过来。

    “你的意思是,那个时候,它就已经剥夺了你的意识吗?”

    话一出口,沈恂初突然感到一阵恶寒。

    “它”离开了吗?

    或许没有。

    或许正躲在谁的精神图景中暗自窥探。

    连兰鹤野都能被他夺取意识。

    那么她呢?

    沈恂初想起来她所经历的第二个梦境。

    信息未知敌我悬殊的那场战争。

    难道她也被剥夺了意志,将舰队的成员生生送进“它”的口中。

    视线中的兰鹤野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

    他说。

    “比那更早。”

    沈恂初立马追问他道:“什么时候?”

    “你醒来后不久。”

    再次抬起头望向她的时候,兰鹤野的眼角微微湿润。

    “抱歉,沈恂初。”

    他语气轻柔地说。

    “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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