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的雪反射到天上,熹微的阳光透过河上冰面。

    白枕缓缓睁开双眼,指尖传来床尾小白狗温暖的触感——那小家伙昨日撒欢过了头,此刻正蜷成一团酣睡。她轻轻拍了拍那毛茸茸的身子,低声道:“白破财,我们该启程了。”

    白枕随意披了件衣裳,走出房门,轻声踱步于客栈廊道内,瞧了眼卢老就寝的房间,没什动静,现时候尚早,约莫还未起身。

    昨日一直自称老朽之卢老,也并非来往于这江湖之远的人,而是久居于那庙堂之高,卢庭予,当朝太傅,虽为太子之师,却与太子党羽鲜少往来,因而深为当今皇帝谢幕倚重。

    为官清正,年逾六十,却依旧风骨铮铮,与外祖父白际是刎颈之交。

    至于为什么如今怎会突然出现在这名不见经传之地,一来是想探望一番故人,二来怕是那朝堂有异。虽说是探望,白枕也多少将其用意猜知一二。

    当年白王府事变,唯剩己身。当年年仅十四的自己还存活于世,仅有卢庭予知晓,如今六年已过,物是人非,知当年之事内情之人,未被杀绝,怕是也被赶尽。

    就当初围观唏嘘的邻里,大家伙的记忆也都该淡了,或许对返京城不失为一桩益事。

    “过年啦!”孩童的嬉闹声随着府内灶台噼里啪啦的柴火声共同迎接着除夕。

    “小七,粥粥,林儿,慢点跑。”

    “知道啦。”

    “快快,尝尝我做的桂花酥酪,怎么样?”  “好吃好吃。”

    “林姨,看看我按您教的,蟹酿橙,不错吧。”

    昔日的嬉闹声犹在耳边……

    恰是正月十五,阖家团圆的日子。也是一样的雪天,不同的是,白色的雪地上染着一地的血,横七竖八的尸体,刚刚被刺穿的身体,缓缓倒下,活人身上的一点热气随着寒凉的雪消失殆尽。

    一老一小,从阶梯上滚下,周遭有胆大之人走上前去探了探鼻息,摇头叹息,“唉,都死了”。阶梯之上,抬头仍可看见醒目的白王府牌匾,虽犹在,却显得摇摇欲坠。

    血凉了,雪大了。

    不求脱身,仅惟愿其外孙女能平安脱险。卢庭予便暗中派人一把火烧了那白王府,带走那年仅十四的白枕,了却其老友最后所愿。

    “偏安一隅,尚能在一隅偏安,足矣。却不曾想一朝之间,家不复有,家人不复在。”白枕自嘲一笑。

    回屋内,白破财巴巴地瞅着窗外,湿漉漉的黑鼻子在窗纸上印出个小圆圈。黑黢黢的眼珠子上下转悠,眼睛里泛着点委屈地看着主人。

    “怎么啦?”白枕嘴上对这只白捡来的不甚在意,实则看白破财的眼神比看人的都温柔,白破财也是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凛冬被养的极好的,就它披的那身雪白的毛,一点不比京城宫里贵人们所用的貂裘差。

    白破财在撒娇,白枕看出来了。

    “喜欢这,我们办完事情就回来。我又不能把你一个狗留在客栈。”白破财开始耍赖般地蹭白枕的衣摆,“那如此,我这就去花重金将卢老聘来给你,你与他留这。世人都说有教无类,教书育人与教书育狗反正也相差无那么多几。如何?”

    猝然,什么白色的鬼东西蹭地一下就挺直腰杆,像抱着什么决心似的就把自己哄好了。

    白枕轻笑,起身收拾行李,一盏茶的功夫就打包好了,衣裳少,首饰少,所剩银子却不少。

    六年来,卢太傅可谓是将祖父未操完的心都操透了,虽远在这偏远寒凉之地,金也不缺,银也不少。

    想那卢太傅一身清正,孑然一身,怕是将棺材本的开支都给自己当日常开销使。

    白枕走下阁楼,环顾这偌大的客栈,掂量着如何在这偏寒之地将这金贵的店供住。

    正思忖间,头顶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卢庭予扶着檀木扶手拾级而下,鹤氅上绣着的云纹随着步伐微微浮动。径自选了临窗的席位,那里正好能将院中积雪的梅枝尽收眼底。他拂袖落座。

    白枕与之对坐,直入正题,“崇明十七年,太子党羽翼渐丰,周允主掌内阁,王经之文官之首,门生众多,付泾平要塞之地手握兵权。陛下忌惮,故而设清君侧之局将付泾平反杀之,以儆效尤。现春闱将至,周允、王经之为首的一行人有意怂恿太子重塑兵权,一朝降至,京城必乱。卢老是为此来得这。”是不带试探地陈述。

    “再大的雪看来终是拦不住白二小姐的耳目。谍网已落成,渔网已织好,剩下的事情该回京做了。”卢庭予抬眸,茶盏与檀木案桌相合,无声无息。

    白枕未应答,思绪又被牵回了那日。

    若是普通的杀烧抢掠夺,何至满门尽陨,财物具在? 若是政敌所害,屠了白王府满门,天子脚下,一夜之间,皇亲贵胄,死状惨异,却未受到惩戒。

    当真是那贼人难追,旧案难破,还是上头那位掂了掂两头,抉择早已了然于心。显然,能与白王府放上一杆称的,是因那贼人命重得很。

    经此一去,哪怕揪着当年重重疑点,丝丝破绽,顺藤摸瓜,一步步确获了贼人之罪证,再以白王府遗孤的身份要这贼人认罪伏法。

    最终也不过是血撒在了上面那位的朱笔御批上,驳了圣意,博了圣怒。

    给自己争来了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死法。这种死法颇不失弑君不成也要血溅君袍的果敢,但此一腔孤勇恐累及卢太傅,多年的金银成纸钱往下面烧,到头来是负债者拿着债主的棺材本抢先去见了阎王。

    自己的匕首是划不来贼人面纱的,得以上面那位。待上面那位匕首见了血,方无转圜余地。

    多年离京加之事发时年纪尚小事发前家族庇佑,朝堂的风谲云诡不甚了解。白枕并非未曾在这几年里动过先淌进浑水中看看的念头,也曾问羊知马。

    一应皆被卢太傅打回。

    “ 有恨意与清楚得知幕后黑手为何人是不同的。当拾得起时,具体恨意的存在才归于合理。”

    “ 那何时方知我拾得起? ”

    “ 待你知如何搁置它时。”

    观了六年雪景,白王府门匾上的雪也该消融了。

    “付泾平死后,陛下有意收回兵权,奈何边境辽东战事起,得需个主心骨。平远伯府沈家不仗权贵,未倚皇亲,这权落在沈家手中,陛下尚可睡几日安心的整觉。现战事已平,两国定约,这沈家便是如今的党派之争的不让之地。且看这沈家吹的是哪边的风,向何处倾。”

    白枕回过神,平静的眼睛化不开眼底的霜雪,冷眼观着这京都的种种,不动声色。

    “它向哪倾,事在人为。”卢庭予定定地注视着白枕的眼睛,沧桑的嗓音亦铿锵有力。

    “东风既起,草船借箭。”淡淡的笑意从唇角泛出。“不耽误了,车马已备好,行囊也收拾好了,该出发了。”

    “老夫还有事未尽,需留于此地。白二小姐,早去早归。”卢庭予将一人一狗送至车马上,挥手道别。

    车马缓缓碾过积雪,深深的车辙印在皑皑白雪上。

    清清冷冷的车马上孤薄的身影深深地朝着卢老的方向作揖拜别。躬身的角度近乎虔诚,仿佛要将整个北疆的风雪都拜进这一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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