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确挑眉,眸中神色晦暗难辨。“吴大人之意,七年前贩盐贪墨案另有隐情?”

    “盖棺定论之事,再议何用。”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回避着话题,话里话外,透着蹊跷。

    明面上劝他莫趟浑水,暗地里却留有余地,何尝不是在引他入局?

    这吴琼,倒是个深藏不露的。

    此番奉旨南下淮南,明为巡察盐政,肃清匪患。

    更重要的,是要为那桩尘封七年的旧案寻个真相,只有如此,方能离那夜的讯息再近些。

    只有沈确自己心里清楚那些不为人说的算计。

    可这吴琼,却像是能掐会算般,替自己找台阶,为自己铺好路。

    他,究竟为何要如此?

    崇明十一年,北疆大捷。踏雪而归,白王府满门尽殒。

    京城的宣停山落了一夜的雪,哪怕是刚立好的无字坟冢,也免不了雪挂坟头。

    像是带着帷帽,像是有人在守灵。

    坟前跪着一少年,也不知道是替谁守着,无声无息,一夜又一夜。

    直至临走时,那坟冢边上又多了一座,无名无姓,不知给谁……

    沈确唇边勾起一缕苦笑。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七年前的案子要查,但不能声张。

    正好,王经之等人不是搭了台大戏,送上了这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么?

    盐贾的账簿里藏着鬼,水匪的刀尖上淌着血。无论淮南这潭沉寂了七年之久的死水究竟多深,就算步步为营也要将幕后之人揪出水面。

    越是把剿匪的阵仗摆得轰轰烈烈,越能在那些惊惶躲闪的目光里,钓出当年雪夜屠府的蛛丝马迹。且要将这事翻得悄无声息,无人瞩目,直至它能在光天化日下的那天。

    在暗地里行事,总归要便宜些。

    淮南这条线索不能断。沈确心中暗自思忖着。

    山涧哗然,月色如洗,星河疏淡。几盏绢灯在廊檐下轻轻摇曳,昏黄的光晕在反射在墨色地面上,为这寂寥的庭院增添了几分暖意。

    白枕身着夜行衣融入在茫茫夜色中,衣袂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她正细细搜寻着可供潜行的偏径——若从正门出入,难免惹人注目。

    想到沈确归来时必然的盘诘,她便觉得烦厌。

    白日里依稀记得,水榭后的假山旁有个狭小洞口,约莫三尺见方,堪堪容得一人通过。

    当她找寻至那所谓的洞口,心中不由生出了想掐死沈确的念头。

    眼前本来可通行路,被人刻意堵上了,俨然一副防贼模样。

    却不知此刻的所有动作都被身后之人尽收眼底。

    “这么晚了,去见谁?”

    低沉的嗓音蓦然在黑夜中响起,晚风微拂,带起一丝凉意。白枕被他这神出鬼没地吓一跳,指尖下意识蜷紧,抑住声音里的心虚:“随意逛逛。”

    本欲一笔揭过,从他身旁绕过,可他却早有预测般挡她的去路,半步不让,本就微弱的灯光被他遮去大半,阴影覆下来,近乎将她整个人笼罩。

    "看着不像。"他嗓音温淡,却带着不容敷衍的意味,目光在她面上轻轻一掠,点评道,“找个像样的理由。”

    白枕抬眸,正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睛,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沈将军这么闲么?”

    “我也随意逛逛,不行么?”

    “行,沈将军自便。”正欲从边上绕过,他不动声色地又将自己送到她面前。在她的双眸间眼光流连。

    突然手腕上被人扯住,捏了些力道,被带回他面前。

    “一起?”带着几分诱哄的意味,手里捏住的力道却半分没松。

    在她拒绝的托词说出口前,他又抢先截住她,“顺带,聊聊正事。”

    “顺带?”她眼中透着质疑。

    “聊正事,顺带一起走走。行么?”一双狭长的桃花眯着笑,眼映着细碎的月光,带着罕见的耐心。

    不知为何,她总觉着今日的沈确有些不同,平静却带着些隐忍。

    她没拒绝,默许般往前走去。他大步跟上她的步伐,脚下的小石子被碾得轻响。

    “温家公子是个怎样的人?”他突然开口,语气状似随意。

    怎么突然扯到了那位死去的夫君。

    “很好的人。”她心中生疑,却也答得干脆。

    这点,她倒没有说谎,温家公子确确实实是世间难得的谦逊温柔的好人。哪怕只见过寥寥数面。

    “有多好?”他追问。

    “不是来聊正事?”她打断他。

    “温家公子死于孟兆擒之手,这事连沈某都问出来了。”沈确凑近,盯住她,语气慵懒又勾人,“还装不知道?”

    她眉色微动,未应答。白日里见他正事没干,查得倒快。

    本来温公子与孟兆擒之事还能打个掩护,现下看来已全然被揭开。

    温燮,温家唯一的嫡子。从小天资聪颖,胆识过人。这继承家业的重任自然也落在了他头上。

    温家本身家大业大,整个淮南商行有一半是他家的产业,追溯到祖上三代,都是淮南数一数二的富商。

    江家原有位小姐名为江复,江家没落之事与温家结秦晋之好之事也并非捏造,确也存在。

    她不过是借了个死人的身份,说的话,真假参半。既是要扮个死人,这些自得做得天衣无缝。

    因而,白枕知道的比他知道的,多得多。

    譬如,孟兆擒背后之人。他不知道的,她知道。

    因为这次淮南盐价上涨,背后推波助澜之人,是她。

    要想叫那些腌臜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曝晒于青天白日之下,得需靠自己撕开个口子。

    若说京兆府尹之子林矩,是那第一道口子。这淮南盐价便是第二道。

    只有淮南盐价出了事,朝廷才会派人来。

    淮南盐价案开始调查,难免会牵涉到七年前的贩盐贪墨案,那些藏在暗地里的旧人才会出来,被世人重新看见。

    只是没预料到的,朝廷派的人,竟然是他……

    至于那温家公子,初见时便是副翩翩公子模样,丝绸缎庄的账册上,温燮修长的手指在纸页间轻轻翻动,指尖总染着淡淡的墨香。

    腰间悬着一枚羊脂白玉佩,随着他翻页的动作微微晃动,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公子,这批新到的苏绣已经清点完毕。”掌柜恭敬地站在一旁,眼角余光却忍不住打量着这位温氏商行的嫡长子。

    温燮不过二十有三,却已显露出超出年龄的沉稳。

    没有一些商贾世家公子的纨绔之气,更无其余商贾大户的铜臭之味。眉目如画,哪怕对待下人,也总是温风和煦的模样,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清贵之气。

    温燮微微颔首,正要说话,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迟疑而克制,像是来人正在犹豫是否该踏入。

    “待客。”温燮放下手中账册,低声吩咐,目光转向门口。

    只见一位身着淡青色襦裙的年轻女子缓步走入,她手中捧着一个素色包裹,锦缎包装得规整,指节因用力握紧手中之物而微微发白。

    女子约莫十八九岁年纪,面容清秀雅致,也仅有南浔这般风土下才养得出如此姑娘。

    略施粉黛,眉间一点朱砂痣衬得肤色如玉。

    温燮最先入眼的便是一双惹人注目的眼睛,清澈如水却又隐含坚韧,像是经历过风雨却未受折损。

    温燮一怔,开口道,“姑娘可是要采买布料?”

    她只是摇摇头,将手中包袱打开呈上,“冒昧叨扰,不知公子这,可需蚕丝?”

    嗓音清甜,手上的蚕丝倒更让温燮出乎意料,质地极好,甚至还有用这蚕丝打制的样品,阳光下珠光流转,薄而轻,拾起时,如水般坠落散开。

    上好的布料,缜密的针线,这怕得费不少心思。

    “姑娘有所不知,我们温家布行,只卖,不收。”掌柜的见少东家久久未发话,以为是他不忍拒绝,便替他开了这个口。

    “我们收。”可随之却是温燮斩钉截铁地应答。

    “公子。”掌柜有些疑惑,开口正欲询问。

    “姑娘如何称呼?在下温燮,家中经营这温氏布行,若是方便,不妨坐下详谈。”

    “我姓江,单名一个复字,温公子若是不弃,可随我去我江家库房一观,我们再谈谈价格?”

    “不瞒温公子,我江家祖辈原先以蚕丝谋生,可后家中变故,无力经营这老本营生。只是手里还有些存货,因而,想换点家中众人的口腹钱先度过眼下这难关。”

    “原是如此,我方才得见江小姐手中丝缎,品相不凡,温某愿以一匹一百两的价格诚心购买。”

    她睫毛忽闪,原以为一匹能有五十都已不错,没想到竟有人肯开如此高价,心中有些动容,已问过一路布行,不是不收,便是嫌其出价太高,不愿。

    温燮这人与自己先前在自家铺行打交道的商贾之家的子弟大不相同,眼前之人谦逊有礼,不由得撤下了原先在心中的成见。

    而后,温燮也如约送来了货款,一分不差。

    在打交道时,竟发现他是当真用心在做生意,无论是时兴布匹还是各种锦缎的价格,他都了如指掌,说话温和,做事细致又有耐心。

    温燮从初见对这个姑娘有些好感,听闻她尚未婚嫁,便赶忙请了家中长辈为他保亲说媒。

    再后来,便是世人眼中的“喜结连理”。

    可世人不知道的是,这场喜结连理下,被害死的可不止温燮,还有江复。

    而温燮之死与其说是孟兆擒背后之人一手策划的,不如说是温家自己人送他入的火坑,帮他钉好的棺材板。

    这前面的情缘是街坊传颂的,而这后面的两具尸体是白枕亲眼看着入殓的。

    两人靠得挺近,影子交叠在一起,在往前走,两人都行至暗处,看不清对方神色,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真正将所有目光放在眼前之人身上。

    沈槐序到沈确,从再相遇到如今,少时旧情、昔年挚友到提刀相向、相互猜忌,不过十年。

    十年北疆风雪,够吹散很多很多了吧……

    “那我们的目标又一致了。”白枕在他身后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随口一说。

    “人要不我帮江小姐杀了?”沈确回过头,认真地询问她的意见。一时半会见她没有作声,又补充道,“我手沾惯了血,不怕。”

    “巧了,我沾得也不少。”黑夜中,却见得她眼眸明亮,噙着笑意,鲜活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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