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亲自派遣的马车在宫门口候着,眼见三人从宫中出来,驾马车的侍卫立即给沈枝意撩起帘子。

    陆逍站在马车旁,正要伸手扶沈枝意上马车,此番他是受陛下派遣,亲自护送五公主,理当照顾周全。

    但他看着沈枝意的面容,想起她方才在太极殿中说害怕自己时的样子,陆逍还是收了手,往后退一步。

    他这沾满鲜血的双手,不该触碰干净的公主。

    沈枝意刚探出的手摸了个空,一脸疑惑地凝了陆逍一眼。

    不是要扶她的嘛,怎么突然又不扶了?

    此时周围还有旁人,沈枝意不好意思开口质问,只能拍着沈明熙的手臂,示意他过来给自己扶着。

    沈明熙本想上马,他已经很久没出宫骑马过了,但他看了眼沈枝意的脸色,以为沈枝意是叫他一起上马车的,于是只能悻悻地扶着沈枝意上马车,自己也紧随其后。

    刚坐上马车,沈明熙忽然想起还少了一个人:“姐姐,驸马不跟我们一起吗?要不要我派人去接他,带他去给母妃瞧瞧?”

    “不用,今日来不及了,往后总有机会的。”沈枝意说。

    反正林谢也当不了几天的驸马了,没必要再带给母妃看。

    安顿好了皇子公主,陆逍接过一旁侍卫牵着的马,长腿一伸,翻身而上。

    “启程。”

    凛冽的嗓音在高墙中回荡,传进沈枝意的耳朵里,她顿觉安心。

    沈枝意环胸坐在马车上,马车摇摇晃晃的出发,晃得她有些困了,她就这么靠着身后的椅背,闭目小憩。

    她已经很久没睡过安稳的觉了,那冰冷潮湿的暗室里,沈枝意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浑身发怵。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马车已经穿过皇城大道出了宫门,沈枝意似是又做了个噩梦,她拧起眉头,强迫自己睁开眼。

    幸好,只是噩梦。

    她长舒一口气,才发现马车上的沈明熙还在捧着书本苦读。马车轻轻地晃,他的脑袋也跟着晃。

    于是沈枝意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脑袋,问:“在车上还看书,不晕吗?”

    沈明熙摇摇头:“太傅今日布置的课业我还没完成,这篇文章他明日一早就要查的,我必须现在就背下来。”

    “可父皇说了,今日准你的假,不用如此费劲用功,太傅也知晓,明日必不会抽查你的。”

    沈明熙手上的书册又翻了一页:“就算太傅明日不抽查我,过些时日也会查的,我不能有侥幸心理。父皇说了,皇子们苦读用功,需得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才是,不能投机取巧。”

    沈枝意撇着嘴:“也就你信这话。”

    她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人太实诚,又太轴了,不肯随大流打弯。

    父皇这话是当着所有皇子公主的面说,自然要面面俱到,把要求放严苛些,但实际上能遵守这规矩的又有几个?

    沈明睿插科打诨得多了,背地里从未遵循过,如今不也混得风生水起。

    沈明熙说:“只要是父皇说的,我都会听。”

    这样,父皇才会喜欢他。

    姐姐不懂,沈明熙很理解,因为她从小就被父皇宠爱着,根本不需要努力去讨好,才能得到父皇的一丝看重。而他,即便是努力了这么多,父皇也依旧没有多看过他一眼。

    “明熙……”

    沈枝意沉了口气,她其实明白沈明熙的想法。

    他们虽说生在皇城中,但也只是一群普通孩子,也期盼着父亲母亲的爱护。母妃早逝,他们自小就没享受过母亲的疼爱,也是后来到了皇后宫中,沈枝意才能感受到一丝“母亲”的疼爱。

    比之沈明熙,沈枝意心知自己得到的偏爱已经够多了,但她更清楚,父皇对皇子和公主的期盼是不一样的。

    公主只要漂漂亮亮的养在宫中,给她荣华富贵就是最好的,她们不需要会什么,只要会撒娇,总能得到父皇和夫君的疼惜。

    而皇子们则被寄予厚望,他们不单单是谁的儿子,他们将来是要成为一统天下的君王,决不能让家长里短的小情小爱牵绊住。

    见沈枝意要开口,沈明熙立马打断了她:“前面不远就该到法云寺了,姐姐再休息一会儿,我把这页看完,一会儿陪姐姐四处逛逛可好?”

    “好。”

    沈枝意心知劝不动他,便也不再劝,她偏身靠向马车的一侧,指尖轻轻撩起帘子,抬眼便见陆逍骑着马在前方带路。

    马车走得不算快,许是怕颠簸起来会让沈枝意不舒服,所以陆逍骑马的速度也很慢,像是在压着马车的速度似的。

    陆逍还是方才上朝时的那身官服,他们走得急,都没来得及换衣裳,密林环绕的林间小路,那一身绯色朝服鲜艳异常。

    在这之前,沈枝意从没认真打量过陆逍,只知他身量很高,肤色也不白,严肃起来,一张冷峻的面容能吓死个人。

    但这时她仔细瞧着,方才觉得他眉眼深浓,一侧的眉梢几乎快要没入鬓发了,他眼尾总是低垂着,长睫压下,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她从没见过陆逍笑,不说话时,那张薄唇总是紧紧闭着,压出一道弧度来,像是在生气。

    一侧削瘦的颌骨边隐隐可见一条食指长的刀疤,许是伤了很多年,颜色已经变成浅淡的粉色,蜿蜒扭曲的攀在脸颊上。

    不好看。

    沈枝意想,这么长的一道疤痕在脸上,怎么能好看呢。

    她以前可是手指伤了一点,都要找太医来包扎,抹药养护的,生怕留下一点疤痕。陆逍那么大的伤疤,又是在脸上,怎么会不疼呢。

    他十五岁替父出征,沙场征战七年,平定边塞,保一方安定,若非如此,大庆如今还在与边塞小国交战,民不聊生。

    赢了,劳民伤财,败了,割地赔款。更甚者,还要送上金银财宝和公主前去和亲。

    说起来,她才是最没资格害怕陆逍的。

    似乎是察觉到沈枝意在看他,陆逍驾马的速度慢下来,他偏过身,骑马的速度与马车齐平。

    “公主,前面就是法云寺了。”

    高头大马上的将军意气风发,他只微微颔首,束起的墨发垂落一侧,沈枝意看着他,愣怔着点头:“嗯,辛苦大将军了。”

    马车停在法云寺门前,看见是皇宫中的马车前来,法云寺不仅大门敞开,连住持都亲自出来迎接。

    三人在一众僧弥的簇拥下进了大殿,听说他们是来为荣贞夫人上香的,一众僧弥立马忙活起来,有人点灯燃蜡,有人为她焚起香炉。

    沈枝意只是站在那里,接过僧弥点燃的香火,跟沈明熙一起,为他们的母亲上一炷香。

    牌位前的油灯日夜不灭,沈枝意又为那盏长明灯添了些油蜡。沈明熙却乖乖站在一旁,碎碎念似的说:“母亲,你看见了吗,姐姐成亲了。”

    他说:“驸马是刚刚高中的探花郎,相貌堂堂,文采斐然,虽然我对他了解不多,但姐姐说,他是个博文才学的好人。姐姐喜欢,想必母亲见了,也一定会喜欢的。”

    沈枝意静静听着,并不作声,她不知该如何说,自己任性挑选的驸马,最后却要了她和弟弟的命。

    她不敢面对母亲,只是闭上眼,向母亲求告。

    倘若母亲看见,在天有灵,请保佑她,这一世定要保明熙平安顺遂。

    法云寺是皇家御用,仅皇室和官员供奉所用,平日没有大型祭祀的时候,寺中甚少会有人在。

    沈枝意上香的时候,一众僧弥都在殿中伺候,陆逍方站在门外候着,等僧弥们收拾东西离去,他才转身进入大殿。

    此时殿中已无其他人,沈枝意就立在佛像前,稍稍扬起小脸,看着那比之两三人还高的佛像,问:“大将军可相信前世今生吗?”

    在经历这些事以先,沈枝意是不信的,她从不觉得这世上真有神佛一说,已经逝去的人也不会知道在世之人有没有替他们祝祷。

    就像她的母亲,传闻中父皇最爱的荣贞夫人。

    她若当真是父皇极其偏爱之人,以父皇天下之主的身份地位,母亲又怎会被安置在这里,她应该在皇陵里,享万世安泰。

    可母亲早已逝去,她并不知道如今正在发生的事,只能任由留下的人随意解说。

    身旁的人许久未曾言语,沈枝意低头无奈笑了一下,以为陆逍是当她在信口胡言,不知该作何回答。

    谁道,陆逍微微朝殿中的佛像颔首,抬眼,语气郑重地回答:

    “我信。”

    沈枝意蓦地抬眼看他,恰好陆逍偏过头来,两人目光相对,静默无声。

    长桌上的油灯轻轻摇晃,映在两人的瞳孔里,沈枝意看着他,从他深邃的眼眸里看见自己的身影与烛光相伴。

    他的瞳孔极黑,衬得她越发明亮。

    那一瞬,沈枝意陡然觉得心口在擂鼓,很轻很轻,敲得她浑身发麻,那种细细密密的感觉,她从未感受过。

    于是她偏过眼,不再看他,只是笑着说:“大将军不觉得我是在说笑?”

    “自古以来,世人都在探寻前世今生的事,可见不是空穴来风,如今我们身在这神佛之处,讲的就是这么个礼法,由不得我不信。”

    他若不信,就不会跟着一起进来了。

    沈枝意道:“我以为大将军历经沙场,只靠一双手厮杀,只信自己,不信神佛呢。”

    “世间诸事繁多,并不是所有事,所有人,都能有这样的机缘。”他说,“我信,是因为我也曾求告过。”

    “哦?”沈枝意忽然来了兴致,“那本公主可否问一句,大将军求的什么?官职爵位还是……战事胜利?”

    陆逍是武将,又是替父出征,他能求的无非就这两样,沈枝意想不到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能让只靠自己征战的大将军乖乖踏进寺庙,像无数信徒一样虔诚地求告。

    闻言,陆逍只是看了她一眼,便没再回答。

    沈明熙难得有闲暇,能在寺内各处逛一逛,他转了一圈回来,见沈枝意和陆逍还在大殿里,忙招手唤两人。

    “姐姐,前院一真大师在解签,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这位一真大师是法云寺中出了名的活佛,父皇素来信任他,每次皇家祭祀,父皇总是会让他亲自主持典仪。

    听到一真大师的名号,沈枝意也不免好奇起来,暂时放过了不想回答的陆逍,转而跟沈明熙出去了。

    陆逍不言语,只是紧随其后。

    大师只是笑着摇摇头:“六皇子既已准备周全,自然是不怕的,又何须来算?”

    沈明熙挠了挠头:“我只是好奇嘛,要不今晚总得想着,越想越睡不着。”

    沈枝意听着,白他一眼,笑他没出息,被太傅就吓死了。

    两人说话间,一真大师看向沈枝意:“五公主可要算上一卦?”

    沈枝意点头,从一真大师的盒中抽出一根签来,看了一眼,递过去说:“我想问,我今世所求能否如愿?”

    一真看着签,神色泰然地说道:“五公主是大富大贵之相,福泽深厚,必享永世荣华。只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沈枝意心里已经清楚了。

    走出法云寺时,沈明熙禁不住问沈枝意:“姐姐,你方才求的什么呀?”

    “秘密。”

    沈枝意推搡着,让沈明熙赶紧上马车。都多大的人了,还在外面丢人现眼。

    “姐姐小气。”

    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沈明熙只能悻悻地坐上马车。

    陆逍跟在沈枝意身后,只等她坐上马车就准备出发的,他低着头,走出几步,忽然前面明艳的身影转过来,一动不动的看着他,问:

    “陆逍,本公主送你的绒花可还在吗?”

    “公主?”

    他没想到,沈枝意居然还记得!

    沈枝意说:“那可是本公主亲手所赠,你要是敢丢了,本公主便要治你的罪,明白吗?”

    眼前人与回忆重叠,这话仿佛夜夜在耳边回响,陆逍死寂的心又禁不住泛起一丝波澜。他原以为沈枝意早就忘记了,所以他从不敢提。

    如今,纵然公主已成婚……

    陆逍想,倘若公主之心回转,哪怕已有驸马,他也定会设法将公主夺回,必不为他人之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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