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金殿折梅

    永和三年春,昭阳公主萧明昭十八岁生辰。

    紫宸殿内金兽吐香,百官俯首。

    乐师奏着《九韶》,舞姬水袖翻飞,琉璃盏中的葡萄美酒映着满殿灯火,将汉白玉地面染成琥珀色。

    萧明昭端坐在鎏金座上,指尖百无聊赖地敲击着扶手。她今日着了胭脂红蹙金凤尾裙,金丝海棠步摇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轻晃,在满殿华彩下灼灼生辉。

    "停。"

    清凌凌一声令下,乐师的曲子戛然而止。

    满朝文武俱是一颤,纷纷抬头望向这位最得圣宠的公主。只见她忽然起身,织金裙裾扫过玉阶,径直朝文官首列走去。

    "沈卿。"

    这一声唤得百转千回,惊得几位老臣险些掉了手中笏板。

    沈砚之执笏的手微微一顿。他今日着了雪青色官袍,玉带束出劲瘦腰身,闻言缓缓抬眸,正对上萧明昭灼灼的目光。

    少女唇角噙着笑,眼底却燃着火,一步一步朝他走来,金线绣凤的翘头履停在离他案桌三寸之处。

    "今日是本宫生辰。"她指尖轻轻点在那卷摊开的奏折上,丹蔻如血,"首辅大人可有贺礼?"

    殿内霎时鸦雀无声。

    沈砚之神色未变,缓缓起身时袍角纹丝未乱:"臣备了《女诫》全卷,已送至公主书房。"

    "呵。"

    萧明昭忽然笑了。她俯身凑近,衣领间暗香浮动,声音压得极低:"沈砚之,你明知本宫要的不是这个。"

    她伸手,直接抽走了他手中的青玉酒盏。指尖在杯沿缓缓摩挲,留下一道暧昧的水痕。

    "三年前你拒我,说是我尚未及笄,年纪尚幼。”她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见,"如今我及笄之年早过,首辅大人还要拿什么理由搪塞?"

    沈砚之眸光一沉。

    殿外惊雷炸响,映得他眉目如雪。他忽然上前半步,惊得萧明昭后退撞上案几。松木冷香倏地逼近,他垂眸看着她慌乱揪住自己袖口的手,声音低哑:

    "公主慎言。"

    萧明昭胸口剧烈起伏,忽然扬声道:"本宫今日生辰,欲择驸马。"她转身面向御座,"皇兄,我要嫁沈砚之!"

    满殿哗然。

    年轻的皇帝萧明煜正在饮酒,闻言险些呛住。他放下琉璃盏,目光在妹妹与心腹重臣之间转了个来回,最后定格在沈砚之苍白的脸上。

    "沈卿,此事......"

    "臣惶恐。"沈砚之撩袍跪下,声音冷澈如冰,"君臣有别,臣不敢僭越。"

    萧明昭猛地转身,金步摇撞出清脆声响:"沈砚之!你昨日在朱雀大街训斥本宫当街纵马时,怎么不记得君臣有别?"

    "公主踏碎百姓瓜果三十余担。"

    "那你上月给本宫上送《女诫》,又是什么意思?"

    "公主需要。"

    "我需要?"萧明昭气极反笑,"好,很好。"

    她忽然夺过侍从手中的酒壶,将琼浆玉液尽数倾倒在沈砚之面前的奏折上,"那首辅大人需不需要尝尝被当众羞辱的滋味?"

    琥珀色的酒液洇透了宣纸,墨迹晕染开来,像一场化不开的噩梦。

    沈砚之纹丝未动,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昭阳!"皇帝终于出声制止,"休得胡闹。"

    萧明昭将酒壶重重搁在案上,胸口剧烈起伏:"沈砚之,你今日若不肯说句好听的,本宫就——"

    "就如何?"沈砚之忽然抬眼。

    这一眼如寒潭照影,惊得萧明昭一时语塞。

    只见他缓缓叩首:"公主若不痛快,罚臣便是。"

    "好!"萧明昭气得指尖发抖,"那你就出去!给本宫跪到认错为止!"

    ————

    暴雨来得猝不及防。

    沈砚之跪在汉白玉阶上,官袍早已湿透,湿发黏在苍白的颊边。随从跪着爬来撑伞,却被他一个眼神止住。

    "大人!"随从声音发颤,"您心疾未愈,求您向公主服个软......"

    沈砚之闭目未答,喉结却动了动。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宁折不弯的剑。

    三丈外的廊柱后,萧明昭死死掐着掌心。织金袖口被攥出深深褶皱,她却浑然不觉。

    她看着他被雨水冲刷得越发苍白的脸,看着他紧抿的唇线,看着他渐渐泛青的唇色——

    "首辅大人!"旁边传来随从的喊声。

    萧明昭心里一惊!终于忍不住冲进雨幕,绣鞋浸满泥水,昂贵的织金马面裙拖在污浊里。

    她伸手去扶他,却被他避开。

    "你......"她声音发颤,"你就不能低一次头?"

    沈砚之忽然咳嗽起来,指节抵住心口,却仍撑着规矩行礼:"外面雨大…公主请回。"

    一道闪电劈亮天际,萧明昭看清他领缘渗出的暗红——是咯血染透了中衣。

    "沈砚之!"

    她惊呼未落,男人已向前栽倒。

    玄色官帽跌落,露出他苍白如纸的脸。鲜血从唇角溢出,被雨水冲淡,在青石板上晕开淡粉色的痕迹。

    "传太医!快传太医!"

    萧明昭的声音撕裂雨幕。她跪在地上,颤抖着将沈砚之的头扶到自己膝上。指尖触及他的皮肤,烫得吓人。

    "你......"她哽咽着去擦他唇边的血,"你服个软会死吗?"

    回答她的,只有渐弱的呼吸声。

    ———

    太医署药气氤氲。

    沈砚之高烧不退,太医掀开他衣襟的瞬间,萧明昭倒抽一口冷气——

    心口处一道狰狞旧疤,形如蛇吻,周围密布针灸痕迹,新伤叠着旧伤,触目惊心。

    "这是三年前宫变时落的病根。"皇帝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声音低沉,"那一剑本要贯入朕的心口。"

    萧明昭猛地回头。

    "他总说活不过二十五岁。"皇帝将一方染血的帕子递给她,"所以不敢娶你。"

    帕角绣着朵小小的海棠,针脚歪扭——是她十四岁初学女红时的杰作。

    她看着手帕,仿佛看见了十四年那年的海棠花。

    十四岁那年的春末,太学府的海棠花正盛,嫣红的花瓣随风簌簌而落,铺了满阶碎玉。

    太学府来了一位太傅,一袭素白广袖长衫,腰间悬一枚青玉螭纹佩,步履间如松风过涧,清冷疏朗,看起来似是刚刚弱冠的年纪。

    他眉目如墨画般深邃,双眸狭长,眼尾微扬,幽黑中透着冷冽,如寒夜星辰。

    高挺鼻梁下,一副霜雪神色,恍若谪仙暂栖尘寰。

    她看见他的第一眼,炽热的情感就在心底瞬间蔓延开来,她扬言,此生非沈太傅不嫁。

    萧明昭回过神来,低头看看帕子,这帕子已经泛黄,边缘处起了毛边,显然被人摩挲过无数次。

    榻上人忽然低吟:"......昭昭。"

    萧明昭扑到床边,却听他梦呓般补完后半句:

    "......跑慢些,臣追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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