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堂的宴席从堂前一路向昌平大街延伸,与青丘山的曲水流觞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此宴席为流水宴,城中百姓来来去去热闹不断,哪怕是过路的外乡人,照样可在席中入座品一口凌云堂顶级厨子制作的山珍海味。

    主桌之上,徐堂主举杯邀饮,接连十几杯佳酿下肚,他早已是乐不可支,连说话时都已经眉飞色舞起来,非要拉着身旁人讲述自己海上的奇异见闻。

    可这样热闹的场景下,似乎仍少了些什么。阿尧同碧漪敬了酒,问她:“小怜的灵脉可有在服药后好转些?”

    “嗯,放心吧,海宫中灵力充沛,要不了几日她便能苏醒了。”说到海宫,碧漪想起来之前交给无拂的那块行水令,忍不住数落起他来,“少主,我当初都让你子时再去海边,你偏不听。”

    无拂夹了块竹林鸡入口,浅浅咀嚼,鸡肉肉质新鲜,嫩而不腻,肥而不柴,实为上等佳肴。可饶是如此,都不如当年周家阿娘为给他过十岁生辰而做的鸡汤来的好吃。

    他想着父母,听着碧漪的那句少主,不禁感到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酉时去也不亏。”

    阿尧看无拂似心不在焉,便引来碧漪同她聊天:“你给他的行水令,可是能带我们去海宫的物件?”

    碧漪点点头:“平洋湾是海宫的入口,但没有行水令傍身,入海片刻便将窒息而亡。哪怕是神,都难逃一死。”

    阿尧避开无拂,小声同碧漪讲:“你们在海中设下结界是为了躲避仙界追杀?”

    “差不多吧。海神陨落后,仙族为找到少主下落四处寻妖族麻烦,我父王为保护海中妖族,倾尽自己修为设下此结界,才换来了东海的宁静。”

    碧漪想到自己亡故的父亲倍感失落。自父王走后,她独自挑起了守护东海所有妖族的巨担,也正因如此,多年辛劳将她从古灵精怪天真烂漫的东海公主变成了冷若冰霜、生人勿近的薄情模样。

    在忘忧阁中,她每每见到他人情丝便心生厌恶,她恨那些为求长生断情绝爱的无情人,亦恨为得人间正道而放弃自己所爱之人的所谓正义之士。

    没有小情,哪来的大爱?

    她爱父亲,也恨自己的父亲。因他爱所有人,唯独不爱她。可徐堂主则与他全然相反。徐堂主爱自己的女儿胜过一切,甚至愿为她不惜弑父丢弃海龙珠。

    这样说来,她其实也很享受做徐什韫的日子。至少作为徐什韫而活时,什么都有爹爹为她扛着,她可以重新做那个无忧无虑恃宠而骄的大小姐。她总算在徐堂主处寻得了遗失了千年的父爱。

    如今海龙珠虽被带回了仙界,但东海有了新神,妖族又得到了平等活下去的希望,一切似乎已经得到了接近圆满的结局。眼下唯一没有解决的只有阿尧他们来时的愿望了。

    “你们还想不想知道方丈山在哪?”作为忘忧阁阁主,她接引了无数人去往方丈山,唯独还没引渡过仙和魔。她本是可以抽取他们的情丝作为交换的,可如今无拂成了真龙,即便不等春日开放渡海的船,他们也能渡过东海了。

    真好,碧漪心里想,仙界终于能够迎来带有凡间情丝的有情人了。

    阿尧放下酒杯,点头点得剧烈:“碧漪,你愿意带我们去方丈山了?”

    “怎么回事?”无拂闻声看来,“连羽不是说让你等他将真相带回吗?我们现在回方丈山怕是凶多吉少吧?”

    “就去一下方丈山,不回仙界。”阿尧赶紧解释,“我答应了述羲要将话带到给司空玉岚,做人不能言而无信。再说了,小怜也得去天风海呢。

    而且你不是说司空玉清认识你父亲吗?方丈山既守护望州与东海的妖族,想必司空玉清并不是坏人,况且他还救过你的命,去感谢一下也要不了多少时间嘛,到时候再回望州就好了呀。”

    无拂撇撇嘴:“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讲述羲。行吧,都听你的就是了。”

    “嘿嘿。”阿尧如释重负,让碧漪继续说。

    “方丈山的神秘只因它的迷雾结界。寻常船只入雾即迷失方向,若非蛟族在海中指引,凡人并不能够活着走出大雾。”碧漪不与他们卖关子,“待你们到达东方极境入了迷雾,只要听着水中蛟龙为你们指引方向,便能寻到方丈山所在。”

    “原来如此,海上有雾,海下没有,去往方丈山真正的路原是在海下!”阿尧兴奋地搓手手,“你们蛟族也太厉害了,怪不得方丈山选你们做东海的引路人。”

    碧漪不屑:“互惠互利而已。”

    酒过三巡,阿尧的酒杯已被无拂施了法,无论她再倒入什么酒,喝到嘴里都成了清水。实在无聊,又不想听徐堂主在那重复讲了十多遍的丰功伟绩,她只能干脆坐到隔壁桌与望州百姓攀谈起来。

    滞留望州几日,在她心中还有一事未解。

    “那个,我有点好奇,城中的人与妖既然难以分辨,孟道士又是如何得知城里全是妖的?”阿尧给同桌人添上酒,又给坐在身侧男子的碗中夹上温热的新菜,翘首以盼他们的回答。

    本就是为招待望州妖族设下的宴席,如今座中人喝着好酒吃着好菜,自然什么话都但说无妨:

    “天下像孟老头这样的捉妖人不计其数,来到妖城望州总想大展一番身手,可这里的人说自己是妖,妖又说自己是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混在一起,谁还能捉得到妖呀。”

    另一人补充道:“二人吵架,指着对方说是妖,捉妖人一看,这明明就是人;第二天,捉妖人带着妖来了,大家又纷纷指责,认识他好多年了他明明就是人。如此反反复复,谁来都得疯。”

    阿尧总算明白了,这望州城里“无妖”的关键,原是人人皆是妖。

    待妖族凭妖神镇守不再祸害人间的传闻散播至全国,待人们重新恢复对妖族的信任,有朝一日人人皆妖,那“天下无妖”的旗帜便能被彻底拔去,天下苍生亦可重回大同。

    “那孟道士也挺可怜的。”阿尧心生怜悯,“他只是个没有坏心思的道士,却被你们这样欺辱。”

    “非也非也,他持之以恒地喊着捉妖,城中百姓愿留他性命已是对他最大的仁慈了。”这位说话人是个上了年纪的文雅书生,杯酒下肚,他为阿尧细细说来,“二十多年前战乱迭起,流民草寇亦是层出不穷,普天之下除了望州,信奉天子与天帝的百姓皆以为杀妖即可解厄。

    可哪有那么多妖可杀?饥寒交迫下,百姓从杀妖变成了杀人,望州城外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就连长洹河的河水都被染成了血红色,简直是惨不忍睹。”

    “人杀人?”阿尧惊掉了下巴。

    “何止,他们还吃人。”老书生继续往下讲,“那个时候谁都想活命,为了活命自然可以不择手段。

    后来,逃亡的君臣,寻财的贼寇,杀人夺食的流民,积怨已久杀红了眼的士兵全向东而来,可城外的是命,城内的亦是命,为保住望州百姓的命,州府下令封锁了城门。

    他亲眼看着一条条生命消逝在城门之外。第二日,他便在城门之上上吊自尽,以死谢罪。”

    “孟老头说他的爹娘死在了那次惨案中,他坚持那是妖杀的,可杀人的怎么可能是妖。”邻座的商人剥着海虾,嘴里还吃着什么吃得津津有味,讲话也有些含糊不清,如此大快朵颐下,嘴里说的却是与当下喜乐完全相反的话:

    “能在动荡中活下来还逃到望州的人大多是别处的流寇,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放他们进城那不是害了望州的百姓嘛。

    州府既以死谢罪,这事就该了了。杀了他们的本来就不是望州的无情,罪魁祸首分明是朝廷的贪婪昏庸和百姓的愚昧自私。”

    受害人成了施恶者,施恶者沦为被害人,阿尧背后恶寒,心中产生深深的无力感:

    “可人到中年无妻无儿还死了相依为命的爹娘,本已是十足的可怜人了,无论他当初是否为流寇,现在又是否与妖为敌,那都是过去的不幸遭遇害他如此,如今也该好好安享晚年才是。”

    阿尧作为引渡人,自是看不得这些无处申诉的疾苦。于是她决定,明日天亮她要去找到孟道士,再同他好好聊上一聊,最好,还能帮上他些什么忙。

    翌日,阿尧辗转打听,总算在西坊一个粥铺前见到了孟老的身影。

    听了城中好几日关于妖物沸沸扬扬的言论,孟老的情绪看起来似乎没有之前那么稳定了。他并没有买粥,只是站在铺子前和人理论,吵嚷声大到阿尧一下就找见了他。

    “我都说了城里全是妖,而且你们明明都知道,那早让我抓了我不就有钱了吗?!”孟老“据理力争”,“我一道士不靠捉妖赚钱靠什么?”

    “我们知道有妖,但不信你能捉妖呀。”粥铺老板忙着手头的活,并没有和他争锋相对,“什么时候你能捉到一个恶妖真正为民除害了,再说你会捉妖吧。

    不然你每次说这个那个是妖,可你看不到嘛,人就是一普普通通在城里过日子的寻常百姓,是人是妖又如何,我们觉得他是人他就是人。”

    孟道士气得满脸通红:“你,你肯定也是妖!你们都是一伙的!就是你们,杀了我的爹娘!”

    见此,阿尧赶紧买下热腾腾的大饼与白粥,招呼孟道士过来坐下吃。

    他虽在气头上,但不和食物过不去,马上便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坐到了阿尧跟前:“小姑娘,你终于决定弃暗投明了!”

    阿尧看着他穷困潦倒却还坚持己见的模样哭笑不得:“没错,孟老您说的都是对的,这城里居然真的都是妖。不过您这道士怎么骗人呢,你不是没学成捉妖的本事嘛?”

    “我……那重要吗?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一起对付妖,拿下一只妖还不是易事?”

    “可若普天之下的百姓,都不想对付妖了呢?”她凑过去悄悄问他,“靠别人总归是没用的,你想不想回去把那没学完的本事继续学完?”

    “回方丈山?”孟道士本还在狼吞虎咽手中的大饼,听此一下坐直了身,“我……我自然是想的……只是我当初逃出师门……怎还有脸回去?……况且,我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他眼中泪光闪烁,似是想到这两年在望州经历的一切,仿佛一场颠覆自己认知的渡劫:“隔了二十年回城,我找不到爹娘尸骨,可我知道他们在这里,我才在望州咬牙生活下来……可没想到这里的人并不需要道士……我也没有别的本事……”

    他看着自己脏乱干瘦的手臂,终还是大哭出声:“爹娘……孩儿过得好苦啊……”

    即便是如今繁荣昌盛的昊国,像孟老这样食不果腹、流离失所的百姓仍随处可见。仙家不入凡间,自是无法真正体会百姓遭遇过的苦难,亦不能真正做到为民解忧。

    孟道士当初并不为长生不老去往方丈山,更是为牵挂父母逃出了山门,想来他并非自私之人。阿尧问孟道士:“若能回方丈山修成道,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替天行道,降妖除魔。”他哭得又可怜又惨,模样有些好笑,又有些辛酸,“若我早有本事,那些人说不定就不会死……我是想救人的啊……他们怎不要我救呢……”

    “救人。那我们就去救人。”阿尧眼神熠熠,“孟老,和我们去方丈山继续修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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