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山冬冷夏热,时间滚进九月,还是酷暑难耐,没有一点过了立秋的实感,街上树木郁郁葱葱,行人清一色的轻薄夏装。

    周一早上,何温妤把沈清嘉送到学校。

    开学报道大家互不相识,座位随意挑选,先到先得。沈清嘉来得迟,到班时只有第一组挨着后门的两张课桌还空着。

    教室里闹哄哄的,没人注意到沈清嘉独自从门口走到角落。

    离讲台最远,视野又不好,难怪大家都不想坐这。

    沈清嘉不挑这些,刚想把倒扣在桌上的椅子放下,鞋底就像踩到胶水一般,寸步难行。

    低头,防滑砖上东一处西一处发黑,和其它光滑区域对比明显。

    沈清嘉不信邪又原地走了几圈,还是很黏,正奇怪是怎么回事,前面两个男生打闹玩笑,撞到桌子,发出哐当巨响。

    “你那么用力推我干什么!”

    “谁用力推了!是你非要讲我!”

    “本来就是,你还喝这种东西,那是她们女生才喝的。”

    “不许你这样说,这是我爸爸妈妈给我的!都怪你,我现在没得喝了!”

    沈清嘉眼见他们吵得愈演愈烈,不自觉往旁边退,隔着走道的女生喊住了她。

    女生温声细语,颤颤惊惊同她解释。那两个男生从进来开始就叫个没完,追逐打闹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其中一个人带的糖水,两人意识到做错了事才消停。

    哦,所以地板才黏糊糊的。沈清嘉动动鼻子,闻到空气里有股甜腻的味道,皱眉。

    那为什么不善后,是想留给选到这里的倒霉蛋处理吗?

    女生看出她的难处,好心建议:“不然你搬椅子先在我这边坐吧。”说完就挪凳子,勉强空出了半个空间。

    沈清嘉摆摆手:“不用啦,谢谢你。”

    沈清嘉不抱希望地开始掰手指,算到放学要站多久。突然后门从外面被推开,她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岁岁!”

    “清嘉!”

    沈清嘉一把抱住周岁,瞬间踩上刚才还嫌弃的黏腻地板。

    周岁也很意外:“你也来这个学校了呀,我们好有缘!”

    “我早上起晚了,想从后门溜进来,老师没来吧?”

    “对了,你怎么背着个书包站在这里呀?我们坐一起吧!”

    周岁太激动,话一句接一句蹦,沈清嘉面露难色,不知道应该先回答哪个,索性先将方才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怎么能这样,太过分了!”

    怒吼声量大,引得不少人往这边看。沈清嘉也愣住了,和其他人眼睁睁看周岁冲向走廊。

    拖把沾了水,很沉,在地板拖出一道水痕。周岁直接把手柄甩到罪魁祸首前面:“你们两个,把这里拖干净!”

    男生原本还在看戏,没想到祸从天降,立马红了脸:“为什么要让我们拖?!”

    “不然呢?自己闯祸还要别人给擦屁股吗?”周岁用手指上下刮脸,“真不知羞!”

    周围小朋友议论纷纷,学着周岁一起嘲笑。两个男生从同仇敌忾到内部起分歧,都不想去处理,争论不下。

    一阵兵荒马乱,赶在铃响之前,地板终于还是清理干净了,甚至比原先还要亮。

    周岁满意地拉着沈清嘉坐下,骄傲扬起下巴:“我妈妈说受委屈了就要想办法还回去,清嘉,委屈了千万不要忍着,不然别人还以为我们好欺负呢。”

    沈清嘉懵懵地点点头。

    这话陈淮之也说过。那时他轻拍她的脑袋,说她现在正是可以撒泼的年纪,大人们不会多计较。语气有点像开玩笑,沈清嘉摸不清,就没当真。

    很快有人来了。班主任姓董,戴着副眼镜,头发梳成马尾,很泛泛的中年教师形象。

    五十张生面孔相聚,互相了解的“最优解”是自我介绍。性格外向的按耐不住举手,被班主任勒令安静,按座位顺序依次进行;内向的保持紧张状态,一门心思准备自己的内容,根本无心去听别人的发言。

    沈清嘉觉得很无聊。

    从小到大做过的自我介绍太多了,她一直不理解这个环节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于是转头去看周岁。

    周岁低着头,手上在摆弄一张折纸。不过一分钟,桌上就多出一只蓝色小船,比手心还小,轻巧可爱。

    “你好厉害!折得又快又好看!”沈清嘉兴奋夸赞。

    “嘿嘿。”周岁得意,“我可是练了好久呢。”

    沈清嘉伸出手,懒懒进行海豚式拍掌。

    周岁很开心,大方地把小船推到沈清嘉面前:“这个送给你啦!”

    “啊?可是这个是你折的呀。”

    不用任何花费就占有不属于的物品,沈清嘉不太安心。

    “哎呀,我家里这样的折纸可多了!”周岁看出沈清嘉喜欢的星星眼,拍拍胸脯,“这段时间我学了好多能折的东西呢,以后我每天给你送一个!”

    -

    因为周岁的小船,沈清嘉好心情保持到了放学。

    下午五点,校门口人群攒动。不到百米就是路口,二人家在相反方向,就此分别。

    沈清嘉一上车,何温妤就笑问:“清嘉,今天上学开心吗?累不累呀?”

    沈清嘉笑眯眯答:“开心!今天没有上课。”

    光是维持课堂秩序就花了很多时间,她基本和周岁玩了一整天,最后背了一书包的课本回家。

    恰逢高峰期,车辆寸步难行。沈清嘉百无聊赖,卸下书包前倾:“阿姨,我们不去接哥哥吗?”

    她记得陈淮之的学校离家比她还远。

    窗外喇叭声盖过,何温妤没太听清:“怎么了?”

    第二次发问,沈清嘉莫名觉得那两字难以启齿,于是换成“他”来指代。

    何温妤短暂闭眼,思考她说的人是谁,很快笑了:“淮之啊,他不用接,而且现在也没放学。”

    沈清嘉噢了一声,低头,无意识把玩手里的小船:“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呀?”

    “大概晚上九点吧。”

    居然还有四个小时!这也太久了吧。

    沈清嘉撇撇嘴,不太满意地想,这都够她玩好几页画纸了。

    然而接近十点,陈淮之没有回来。沈清嘉熬完了最后一个动画剧场,玄关依旧没动静。

    事出反常必有妖,何温妤有点担心,先去哄沙发上的沈清嘉:“清嘉啊,快十点了,快去睡觉吧。”

    沈清嘉低头,无目的地按着遥控器。

    她就是想等陈淮之回来,才在这不停换台拖延时间。

    小孩子的情绪全写在脸上,何温妤暗暗叹气,撑着笑脸捧起她的脸蛋,又说了不少甜言蜜语。

    沈清嘉很快识相地去洗漱。

    冷白灯光填满卫生间每一处,沈清嘉站在琉璃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碎发凌乱,眼下有淡淡乌青。

    擦干脸上水渍,沈清嘉跳下垫脚的红凳,正准备偷偷去楼下打探情况,有声音从廊道里传出来,她走过去,看到了陈淮之的侧影。

    二楼客厅很小,只放了一张简易的沙发。

    陈淮之坐在沙发边缘,两腿分开踩在地板上,手臂交叉搭着膝盖,脸整个埋在臂弯里。顶灯没开,少年没什么精神地垂着头,瘦削的肩背撑起薄薄的黑色T恤,部分身体泡在月色中,一半明亮,一半晦暗。

    沈清嘉完全看呆了,没有出声,脚步不自觉放轻。

    直到陈淮之察觉到什么,抬头,撞上她的眼睛。

    沈清嘉呼吸一滞。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陈淮之。

    疲累、荒芜,还有一点孤独。

    虚无的视线终于找到焦点,陈淮之撑着身体,嗓子因为疲累有一点哑:“今天去上学还开心吗?”

    同样的问题何温妤她在车上已经答过一次。但现在沈清嘉不太清醒,模棱两可:“就,还行吧。”

    两个月前还盼着回家,这段时间和家里几乎了无音讯,她都不太在意,甚至于今天爸爸妈妈没来送她,她也没有很难过。

    开不开心不好定义,她只知道现在的陈淮之不快乐。

    她想和他多说些话。

    陈淮之没纠结她模糊的回答,淡淡一笑:“那就好。”

    沈清嘉抿唇,手指捏着睡衣,提高声音:“哥哥。”

    “嗯?”

    “你今天去学校不开心吗?”

    很明显吗,他还以为不开灯的话会藏得很好。

    陈淮之滚了下喉结,仰靠回沙发,神情恢复成往日的散漫,有点拿腔拿调:“没有,挺好的。”

    “噢。”沈清嘉低下头,小声嘟囔:“还有秘密。”

    陈淮之挑眉:“什么?”

    “秘密啊,难道不是吗?你有秘密,还不想告诉我。”

    不知道安静了多久,陈淮之才喊她名字。

    沈清嘉下意识啊了一声,就听他说:“可以。”

    “?”

    “秘密可以说,但要交换才比较公平。所以清嘉,你有什么秘密吗?”

    陈淮之问这话时,眉眼带笑,语气里有试探和好奇,像是在说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楼下公路飞过一群鬼火少年,发动机声撕破长夜的寂静。沈清嘉被吓得一抖,突然觉得四周安静得可怕,也黑得可怕。狭窄光条映在墙上,像磨得锃亮的利刃,像好多年前她看到的画面。

    沈清嘉不自觉后退,一步一步,最后跑了起来。陈淮之没来得及叫住她,就响起仓促的“晚安”和关门声。

    -

    第二天周岁送了一只千纸鹤。

    下午最后一节是美术课,女老师滔滔不绝,黑板上有老师的名字,还画了很多水果。

    原本该是一整天里最有趣、最放松的课,因为老师一直在讲台转悠,只一笔一划教学生画画,连苹果柄都要规定歪到哪个方向,沈清嘉听了几分钟就兴致缺缺。

    “你在画什么呀?”周岁曲着胳膊挪过来。

    沈清嘉支起下巴,摇摇头:“没有,随便涂涂而已。”

    周岁凑过来咬耳朵:“我觉得这个课好无聊。”

    沈清嘉露出一副同道中人的表情。

    其实除了课没意思,沈清嘉还在烦恼别的事。

    昨晚她跑得太快,不小心踢到了陈淮之放在地上的书包,还没和他道歉。本来想今天说的,何温妤却说陈淮之天没亮就走了,中午她在午托,除了晚上睡觉前的那点时间,沈清嘉根本想不到还有什么机会可以面对面说话。

    明明他们暑假还那么自由,还能随时随地聊天。

    沈清嘉叹气,戳着周岁的胳膊:“岁岁,你教我折纸吧。”

    陈淮之肯定不会和她计较那些小事,但不代表她可以什么都不做,起码得有个态度。

    周岁惊喜:“你想学?那太好了,我还愁没人陪我一起玩。”

    沈清嘉瞟到千纸鹤,有点犹豫:“那个……能不能换一个呀,这个看起来有点复杂。”

    “没问题。”周岁眼珠一转,转身去翻书包。

    桌上摊着一沓细长纸条,蓝紫色,大约十几厘米。

    周岁:“这个是专门用来折星星的纸,星星是我觉得所有里面最简单的了!”

    事实永远比想象来得残酷。

    沈清嘉虚心好学,每一步都跟着周岁。然而每个字她都能听懂,连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手上忙忙叨叨。

    几分钟后,桌面一左一右两颗星星,周岁的标准精致,她的扭曲歪斜。

    周岁来回欣赏,直接竖起大拇指:“清嘉你好厉害,我第一次折都没成型呢!”

    鼓励的话直接让沈清嘉上头,她一拍桌子:“那我们继续,比比谁折得更多,输的人就——”

    “第一组最后一排的两个女生,你们吵什么!”

    一道粗重的声音截断对话。

    两人一愣,同时扭头去看讲台。

    赵雅双臂抱胸,居高临下望着,脸上全是愤怒:“别人都在好好画画,就你们两个在开小差!从我刚才在黑板上画画你们就一直说小话,你们是觉得自己画得很厉害可以不听了是吗?!”

    说完,赵雅直接走过来,带起一阵风,整个教室噤若寒蝉。

    两人没被震住,快速把纸条塞进桌肚,赵雅不满她们的反应,大声吼道:“做错事了不知道自己站起来吗?班主任家长没教过吗——这是什么?”

    藏得太急,纸条一角露了出来。赵雅立刻大发雷霆,把东西全抽出来,不带犹豫扔进垃圾桶。

    沈清嘉看了一眼周岁,周岁脸上的笑已经褪去,只有沉默。

    赵雅手里还捏着粉笔,直接按在她们的桌子一角,碾碎:“我停下来训你们五分钟,耽误的就是全班的五分钟,你们不想学也考虑一下其他人,拿上你们画本到后面去,站到下课!”

    周岁刚想反驳,被沈清嘉握住手。

    赵雅审视许久才离开,走到班级公告栏前,比对座位表记下她们的名字。昨天被周岁“教训”的两男生乐得开花,转头做鬼脸,又被周岁瞪回去。

    “对不起。”

    周岁一顿:“怎么了?”

    “对不起……对不起……”沈清嘉低头重复,声音像要哭出来,“我不该……拉着你折纸的,还害得你东西被丢了……”

    沈清嘉眼泪说来就来,周岁有点慌了,顾不上赵雅的怒视替她顺背:“不要这样说清嘉,本来就是她的错。”

    “你看现在班上有几个人听啊,那几个男生比我们还吵她都不说,就是针对我们而已。”

    “课上得不好就是她的问题。”

    “你看她画的,梨像冬瓜,柠檬像桃子,茄子像香蕉。”

    沈清嘉抽噎:“茄子不是水果。”

    “噢噢,别管,反正你画的比她好看多了!”

    ……

    接近半小时的罚站叫人身心俱疲。其他人在收拾书包,唯有她们歪着身,坐没坐样,互相给对方揉腿捏肩。

    最后两人都笑了。

    周岁双手环成喇叭状,声音却很小:“清嘉我跟你说个秘密哦。”

    “什么?”

    “其实,我包里还有一沓绿色的星星纸条。所以你也不用太难过啦。”

    沈清嘉哑言,又想哭了,硬生生把那股酸劲憋回去,心想一定要给周岁买回最好看的星星纸。

    虽然她暂时还没有钱。

    周岁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不信,去翻书包:“你看!还在对不对!”

    沈清嘉笑中带泪,一把抱住周岁。

    两个女孩围坐角落,共享一方天地。

    沈清嘉熟练折好两颗星星,周岁肆无忌惮鼓掌。

    刚想把星星给出去,周岁突然有了奇思妙想,说可以在纸条上写东西,折起来就看不见了。

    玩法新奇,像亲手埋下一个宝藏,沈清嘉很快实践。

    夕阳下,沈清嘉脸颊微红,手指沿着折痕恢复原状。在夏末与初秋交替之间,她有了人生第二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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