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馄饨摊前,俩人又点了两碗混沌,找了个空位置坐下。

    只是才几日过去,这城里却比前几日热闹了不少,大街上行走的人虽然还是沉默不语,却是多了起来。馄饨摊对面那家纸扎店也是早早的开了门,在门口摆着的纸扎物,也比前几日多了许多种类,只一大早,便有人上门,在那店里买了几个纸扎的东西带走。

    那老伯将两碗馄饨端上桌,馄饨摊旁不知何时又支起来了一个其他的摊子,摊上挂起了木质、纸质的各色面具。两人刚吃了一口馄饨,旁边的摊子前就上了人,对那面具摊前的老板道:“老板,帮我拿一下那个面具。”

    面具摊前的老板将面具摊子拿给他,那人问了个价格,便痛快付了钱。不一会儿,面具摊前就围满了人,比一大早看见城门口躺了许多人还热闹,询问面具价格的人络绎不绝。有些面具做的甚是吓人,却不妨碍有人问了价格便立刻买下带走。

    “这……”

    犹豫了一下,阎小六对那老伯道:“老人家,这城里是不再闹鬼了么?”

    不过几日,城中的变化实在让人难以捉摸,有人进了对面的纸扎店,再出来时,手中竟然拎着红色的纸灯笼,像是要办喜事挂出来的。那老伯将馄饨送到隔壁桌,叹了口气,道:“哪能啊,闹得比前几日更严重了。”

    “那他们是?”

    说着,便有人在面具摊前买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从眼睛里流出血的面具戴在了脸上。

    馄饨老伯道:“他们想作死。”

    北辰看向那收了钱,笑呵呵的面具摊摊主,道:“这话从何说起?”

    老伯道:“你们在这看一会儿就知道了。”

    老伯说完,便开始招呼起了其他客人,阎小六他们俩反而不着急了,坐在摊子前慢慢悠悠地吃起了馄饨,顺便观察了起来。

    从那间纸扎店开门起,便一直有人进进出出,出来时没有一个人空着手。从那间纸扎店出来,还能顺路在馄饨摊子旁边买上一个面具。

    两人刚吃完馄饨,便瞧见有一群人进了纸扎店,出来时,一人一个角,竟是从纸扎店里带出来一顶红纸扎成的轿子,若不是阎小六他们俩入城的早,还真是分不清,对面那家店到底是卖丧葬用品的,还是卖婚庆用品的。

    一阵阴风吹过,那顶红纸轿子上的纸帘便被风吹了起来,露出了轿子里坐着的纸人。那纸人也如新娘一般,穿着一身红衣,点缀着红妆,轿帘吹起,让那纸人仿佛有了生气,直直地瞪向轿外,表情却是格外不愤,说是想要吃人的也不为过。有人连忙将那轿帘盖上,高声道:“都拿稳了,可别把轿子摔了,耽误了事。”

    那轿子在前,后边跟着一群拿着其他纸扎物的人,那些东西无疑都是根据一些大户人家办喜事时所用之物仿造的,也全都是纸质的。

    阎小六道:“北辰,我过去看看,你在这等我。”

    说完,他便走了过去,那群人带着东西离开,店主刚好出来相送。阎小六走过去,道:“老板,您家除了白事,还做红事的用品?”

    那纸扎店老板“嗐”了一声,摆手道:“哪能啊,那都是他们订的,什么办红事的呀,都是给死人用的,我这从来不做活人的东西,也做不了。”

    阎小六又道:“那刚刚离开的那些人,可是他们的主家有年轻人去世了?我若没记错,那些纸扎的喜轿和新娘,应该是给人做冥婚的吧。”

    纸扎店老板停下来,仔细瞧了阎小六一眼,道:“你是外地来的吧。”

    阎小六道:“是,前几日听闻此处闹鬼,便想瞧上一二。”

    店家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讥笑道:“那你胆子可真够大的,旁人听闻此地闹鬼,早就赶紧跑了,生怕把命丢这儿。”

    阎小六笑了笑,不置可否,道:“店家,刚刚那些人是?”

    店家道:“太守府前几日订的喜矫,让我们今日之前赶紧做出来,说是明日便要找道士前来做法驱鬼。”

    阎小六想到那个今早看见的,长得格外周正的太守,总感觉这事不该是他吩咐人的,这般荒唐的事,是那太守府的公子做出来的还差不多。他这般想着,却没发现那店家突然凑近他几分,小声道:“要我说啊,这道士请了也是白清,都不知道请了多少个了,结果还不是一闹鬼就闹了许多年,一点儿屁用没有。”

    阎小六退后了几步,看向那店家道:“敢问店家,那对面面具摊上的面具也是为了驱鬼的?”

    店家道:“是啊,已经卖了好几天了,胆子小的人家挂在门口,说是辟邪。明日太守府不止请了道士前来驱鬼做法,说是明日傍晚,城里还有戏班要唱上一出驱魔捉鬼、斩杀恶人的大戏。城西那边已经排练了许久。”

    阎小六心道:“便是请了戏班,请了道士,恐怕也无济于事。”那店主却又小声对他道:“我觉得啊,他们请了也是无用,明日定然要乱上一番,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因此得罪了鬼神,遭了报应。”说到最后,他叮嘱道:“小哥明日若是没事,可千万别出来凑这个热闹,免得卷进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胆子再大,哪有命重要呀,你说是吧,这城里的鬼哪是那么好捉的呀。”

    店家说的一脸认真,看向对面那些买了面具还带在脸上的人,更是一脸的惋惜,连连谈了好几口气。这店家是个好人,阎小六客客气气的朝着他行了一礼,道:“多谢店家的好意,明日若是要出门,我定会小心一二。”

    那间纸扎店的掌柜如此提醒,那他们二人明日便是非在这个城里不可了,便是捉不到鬼,防止有人浑水摸鱼伤害无辜也是好的。那店家回了店里,阎小六也回了馄饨摊前。只是北辰的表情颇为凝重,不似他刚刚离开前那般轻松。

    阎小六坐下,低声道:“怎么了,北辰?”

    犹豫片刻,北辰道:“那小石头恐怕回不去家了。”

    阎小六不明所以,“为何?”

    北辰道:“我刚刚问了馄饨摊的老伯,他说小石头的奶奶前两日便去了,太守府的武官昨日在城门口收的尸。”

    “这……”

    阎小六一瞬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想起那些武官今早在城门口背着那些尸体去安葬时的模样,他便沉默了下去,心道:“怪不得那些武官那么淡定,原来是经常见到死人啊。”他们匆匆忙忙的带着小石头先行一步,不想,竟还是晚了一步。半晌,他道:“那司运呢,他可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身后便穿过来一道及其熟悉的嗓音,来人“呦”了一声,道:“半日不见,竟又换了一身红衣,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俩一个去成亲,另一个去送亲了呢。”

    俩人都只是瞥了他一眼,谁也没开口。

    司运跟那老伯有点了一碗馄饨,手指摸上阎小六那一身红衣衣服上的花纹,道:“料子不错啊,哪儿来的?”见没人理他,他看看北辰,又看看阎小六,道:“你们两个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

    阎小六叹了口气,道:“无事。”

    北辰道:“严家的。”

    “什么?”

    阎小六道:“他说我这一身衣服,是风神的同族,严氏一族的族长送的。”

    司运诧异了许久,半晌后,道:“原来我回去搬救兵的时候,撞上的那人是严氏一族的族长啊。”顿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有些想不通,道:“不是,那严氏一族的族长不是跟风神有仇嘛,他上天干嘛?找风神打架去了啊。”

    他这说话声不下,在一旁煮着馄饨的老伯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隔壁桌坐着的同样来吃馄饨的人也是看看他,小声道:“有病。”

    说完,司运才反应过来不对,警惕地看向阎小六。

    阎小六此刻的心情算不得好,看着他的举动却是忍不住笑了一下,道:“你不必防着我,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掉进那个坑里时,我便全都知道了。二位不是人,落入那个坑中时,我也说了我不是。”

    他们两个人是神,阎小六是鬼,过了明路,仨人便开始心照不宣起来。司运似是想了起来,看向北辰。又过了许久,他看看其他桌和路过的行人,凑到桌前小声道:“所以……你们俩到底去哪儿了?你们俩掉进坑底之后又发生了何事?”

    北辰道:“那坑底,是涂山……”

    他还没说完,司运便骂了一句“操”,北辰也说不下去了。

    无奈,阎小六只能将这几日的所见所闻和发生的事全都尽数告诉他。那老伯将馄饨端上桌,仔细地盯着他们仨瞅了一眼,心道:“这三人一个塞一个的好看,怎么病了一个还不够,一个个的都傻了?什么涂山,什么狐狸,又是什么凤的,都病的不轻啊。”

    三人均不知他心中所想,不过知道了也不要紧,毕竟他们遇到的事,旁人这一辈子也不可能遇上,可不就被人当成了疯子。就连来馄饨摊吃早餐的其他人,听见他们聊的内容,也纷纷坐到了远处的空桌,离他们很远。

    司运吃着馄饨,听完了自己不在时的所有事,沉默了片刻,叹道:“真是一报还一报啊。”

    阎小六道:“何来一报?”

    司运道:“古书记载——青丘之国,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雘。——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

    话音落下,阎小六总算是知道了他为何会如此说。

    原来,涂山与活人,本就是相向而食的——只是时间过去了许久,早已没有多人记得,有人吃过妖。此事,便是真的不好判断了,当真应了他的话“一报还一报的”。

    阎小六道:“那此事,你们天上会如何处理?”

    司运道:“从前会找一处地方镇压,如今……便不知道了。涂山如今也算神族,确实不好处理。”他话音一转,道:“管他好不好处理,反正不好处理也用不着我和北辰管,不如研究研究城里的鬼该如何是好。”

    阎小六心道:“也是。”

    不论如何,涂山的事,也轮不到他去干涉了,自有天上的其他人头疼。他这般想着,先前那些穿着相同,又从纸扎店拿走了许多纸扎物的人便又回来了。那群人不知从哪儿寻来了几筐香灰,在城门口洒出了半个大圈,而后又在家家户户门前,都撒上了香灰。

    司运道:“他们这是干嘛呢?”

    阎小六和北辰异口同声道:“捉鬼。”

    如今,这城中不管是发生了何事,皆是为了明日捉鬼作准备的,甚至有官差在那馄饨摊和面具摊外也撒上了一大圈香灰。那馄饨摊的老伯见吃馄饨的人不多了,慢慢的收了碗,待司运吃完,更是连忙上前收拾了碗筷和桌凳,客客气气地道:“几位若是无事,赶紧回家吧,这渊印城不是什么好地方,明日可别再进城了。”

    与此同时,街尽头又突然出现了几个官差,从街那头拿着符纸和红绳,一边贴着一边拴着走了过来,馄饨老伯收拾完摊子堆在墙边,那几个人就在收拾好摊子前贴上了黄纸。

    那馄饨摊子的老伯看向那几个官差,连连谈了好几口气,嘱咐着他们仨赶紧回家,便离开了。司运道:“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那一日几个人皆没寻到半点儿鬼影儿,这青天白日的,想要捉鬼更是难上加难。阎小六犹豫片刻,道:“不知两位还有钱吗?”

    北辰道:“还有一点儿,不过不多了。”

    司运道:“你要钱干嘛,这跟我们要去的地方有什么关系?”

    阎小六道:“找个地方呆着吧,总不能在城里闲逛一整日。”

    说罢,他率先朝着城中心走去。北辰紧随其后,司运跟在最后。

    一个时辰后,城中饭馆。

    阎小六一指那边还开着的店铺,建议道:“不如我们就在那待一天吧,饿了有吃的,渴了还能点壶茶喝。”

    前几日进城时,他明明在城中见过茶馆,可惜走了那么久,都没找到,反而各家各户的大门口都看见了香灰、红绳和黄符。最奇怪的是,城中家家户户布置的都像是办丧事,墙上和大门上挂着红白两色的灯笼,原本过年时大门上应该贴“福”字的地方,画上了鬼脸,有些人家的门小,便干脆在门上挂上了鬼面具,大街上虽是人来人往,家家户户却都闭着门。

    仨人走进饭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推开了窗户,又点了壶茶。

    等茶端上来事,阎小六对那掌柜客客气气地道:“今日多有打扰了,店家。”

    他事先把话说在了前头,免得倒是店家看他们在这坐得太久,又不点其他东西,不耐烦地过来赶人。那掌柜闻言一怔,忙道:“不碍事的,不碍事的,几位小哥在这坐一天都行。”

    阎小六也是一怔,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们不在这,这饭馆也没人,闲暇城中闹鬼,哪还有人有闲心出来吃饭喝茶啊。

    那窗口有些小,三个人着实有些阻挡视线。北辰思索片刻,道:“掌柜,不知我们可否能将桌椅搬出去,在门口喝。”

    这饭馆的位置极好,正在城中间,能将街道两侧的商铺都尽收眼底,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也能立刻叫人发现。

    那掌柜道:“搬吧搬吧。”说着,他还过来搭了把手。四个人将桌子搬到饭馆外的窗下,掌柜又回去拿了把躺椅拖到门口,一并坐在了外边。

    阎小六心道:“看来这掌柜也是个爱凑热闹的。”他这么想着,街尾的巷子前,便忽然出现了阵阵锣鼓声,唢呐吹的震天响。那掌柜被惊了一下,连忙拖着躺椅坐在了司运旁边那个空缺的位置上。

    他刚换完位置,街头巷尾便出现了一群人,那队伍打头的人吹着唢呐敲着锣鼓,身着颜色艳丽的戏服,人人都带着鬼面具。出了巷子后,那几个敲敲打打的人便退到了街两边,露出了他们身后画着鬼脸,也是穿着戏服,却是拿着一把宝剑,唱着什么的人。

    那掌柜看着这一出戏,松了口气,笑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大白天的撞见了鬼呢,原来是太守府公子请来的戏班啊。”

    那些人离得极远,唱的什么也听不太清,锣鼓唢呐的声格外刺耳,早就掩盖了一切。几个人看着那个戏班慢慢的从街那边而来,露出了戏班的全貌,平常的戏班游街唱戏,锣鼓唢呐都是在唱戏者身后,这个戏班却是不同,敲锣打鼓地在前,戏班的老生身后,跟着那个喜轿,那喜轿不是别的,正是一大早从纸扎店抬出来的那顶,红纸轿后,许多人抱着纸嫁妆。

    几个人看了一会儿,阎小六道:“你们……你们有没有觉得,这戏班看起来好生奇怪?”轿子前唱戏和敲着锣鼓吹着唢呐的人都不似活人,倒不是那个戏班吹的唱的有问题,而是那些人的动作和神态,非要找个词来形容,那个戏班的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极了一个个提线木偶。

    戏唱的格外流畅,动作却十分生硬,一顿一顿、一卡一卡的,像极了提线木偶。

    那群唱戏的人离得越近,看着就越明显,说是一群提线木偶,那些人的袖子胳膊或者是身上却没有一根线拽着他们。那茶馆掌柜忽然道:“也不奇怪,这是本地独有的特色,在方圆百里内也算是远近闻名了。城中闹鬼前,家家户户办喜事是都爱请戏班在家中唱上这么一出。”

    纠结片刻,阎小六道:“敢问掌柜,这出戏是?”

    饭馆掌柜道:“这是此地十分著名的人偶戏呀,几位没看出来么?”

    原来这出戏是人偶戏啊,三人心道。阎小六笑道:“原来如此。”想了想,又道:“只是,它为何不叫木偶戏呢?”

    那掌柜道:“叫木偶戏多吓人啊,明明是人演的唱的,若是叫木偶戏,让人觉得撞见了鬼可怎么好。”

    阎小六被他的话一噎,心道:“叫人偶戏就不吓人了么?”

    仔细想想,这戏叫人偶戏简直比叫木偶戏还吓人,木偶戏最多让人觉得是木头雕的,叫人偶实在容易让人误以为是披着人皮的木偶,或者是活人被什么东西炼化成了傀儡人偶。一群大活人,搞出来这一出,扮的像是死的,喜宴上在唱出来,看着像是办丧事还差不多。

    虽是不理解,阎小六却也尊重此地的习俗,没有多说什么。

    等戏班离的近些,几个人便在喜轿和嫁妆后瞧见了棺材。那棺材又大又气派,不似前头的轿子似的是用纸做的,那棺材却是个实打实的木头的,棺材板看起来都特别厚重。戏班之后的轿子只有四个人虚掩的抬着,这棺材却是十几个人抬的。十几个人抬,往前迈步时,都十分困难。抬着棺材的那几个人脚下往前迈上一步,就要停顿一下,脚踩下去踩在地上十分地用力,仿佛下一秒,地上的砖便要裂开。

    仨人原以为那棺材后便没东西了,谁知棺材后竟又出现了几个穿着道袍,拿着铃铛,全身贴满了黄色符纸朱砂画符的道士。

    阎小六的脑海中一瞬间又出现了今早那馄饨老伯形容去面具摊买了面具,戴在脸上的那些人的话——

    他们想做死。

    这些人看着,比早上买鬼脸面具戴在脸上的那批人还想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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