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认为,生命中的雨总是周而复始,而我们总是在一场接一场的雨幕中穿行。

    而雨水会汇聚成小溪,汇聚成河流,流淌着,奔行着,一段湍急,一段平缓,一段浑浊,一段澄澈,

    但无论如何,迷茫的生命都将向前流动。

    命运赐予她讽刺的运气,你看,她总是不走运却也总能活到最后。

    逃离程序崩塌的家人,艰难地来到无垠的宇宙。而作为赏金猎人,被哄骗着差点交代在了【永眠领主】的虫巢,悬赏金也总是被拖欠逃单,辛苦到手的钱财也是缺斤少两的。

    真是毫无理由的倒霉。

    智械的血是机油,虫群的血是黄绿色,蛙类脑袋的异星人的血是蓝色,她自己的血,是红色。

    哀伤愤怒不甘积攒在胸中无处宣泄,于是,年轻赏金猎人开始学着将自己的天赋用在一次次厮杀上。

    加入公司后,倒霉玩意依旧没完没了,最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最危险惊恐的外勤,最狡诈难缠的敌人……

    履历在积攒,职级在提升,而程序崩溃的家人还能等待多久。

    是啊,为什么偏偏是她活下来了呢?

    为何每次都是她苟活到最后呢?

    在一次次改写银河中那些悲伤故事的流向时,她是否也在尝试着挽救那个悲伤的自己呢?

    要到很久之后,她才学会自圆其说,或许,她的好运气已经在幼时成功逃离毁灭兵卒时,全部透支了。荒诞的世界时刻上演着哀伤的故事,幸运与不幸总是在一瞬间颠倒,不同的选择造就截然不同的流向。

    卡玛坐在星舰上的私人卧室内,朋克洛德的骇客发来的录影插件就在她面前。

    一串编码已经输入在指令栏里了,她点燃新的一管烟丝,这才按下了播放键,

    失真的画面出现在她的瞳孔,

    这是一段来自那艘覆灭的星船的录影,记录一家三口庆祝女儿新生的洗礼。

    那些血与火之中早已模糊的面孔终于重新洗刷清晰,血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最后的时刻将这段录影传输到逃生气囊上的呢?

    他们唱着的惑神星歌谣曲调轻柔温暖,陌生又熟悉,歌声结束,抱着她的母亲呢喃着,

    【我们亲爱孩子,欢迎来到这个世界,不要害怕旅途的漫长,我们终将抵达新的乐园,那会是有鲜花有甘泉有乐声的地方】

    药物烟草的烟雾倒流回她的肺叶中,女人匍匐在桌面猛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

    甜腻的烟熏却呛红了她的眼角,

    【T47、T58,等我长大赚到钱,我们就去有鲜花有乐声的好地方,给你们买最新的充能回路,每天都联感尝试不同的新玩意!】

    活下去,去有鲜花,有甘泉,有乐声的地方,

    亲爱的卡玛,不要害怕,我们与你同在。

    ……

    你会梦见那些雨吗?

    沉默的青年注视倒映在窗上的自己,

    【我会】

    你会憎恨那些从天而降的雨水吗?

    【我不知道】

    你认为,率先走出雨幕的人会停下脚步等待后来的人吗?

    【我…不知道】

    星舰穿梭在一片寂静的星云中,平稳迅疾,人类脆弱而有限的感官只能捕捉到些许微小的颠簸。

    卡玛靠在软椅上,桌前一沓接一沓的业务清单被迅速分类了结,卡利白味道的药物烟草余烬也是反重力式的,和窗外的星云一样,云雾般向上凝聚,比泡沫更为细腻地消散分解。

    平时这个时候,她应该在懒洋洋的和各处线人聊聊天,做些小交易,顺带了解某些大人物们的动向。

    她喜欢干这些——理清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窥探那些流动的权力,编织一张张轻柔如纱的网,然后,在未来某个节点,捕获些什么,成就些什么,惩处些什么。

    但今天,她只是埋头将此前积攒的无聊业务疯狂结算,她似乎在为某个计划腾出时间做准备。

    他们是朋友,这是青年生命中一条新的纽带。

    “前辈回总部之后有什么行程安排吗?”

    “这个工作周期结束了,休息两天,我要回一趟老家。”

    她缓缓呼出那些白烟,看向年轻的埃维金人,

    “你呢?有什么相中的大买卖么?”

    砂金总监煞有其事地沉思片刻,

    “那就要看这次圆桌会议上公布的新消息咯,不过我会留意那些前辈感兴趣的生意,等你从老家回来,就能随意挑选那些有趣的活计了。”

    他说完,认真地看向停下手头动作的女人,后者抬起头与他对视,

    卡玛舒展眉头,疲惫的面庞上流露些许笑意,她捕捉到了他潜藏的意思,

    “当然,我会回公司继续工作,会回来的。我还担心我不在的时候,砂金总监会玩脱了把自己栽进去。”

    这人偶尔会因为被迫加班冷脸,每当这种时候她都会表现得比较刺人,比如,他一靠近就会被叫“砂金总监”、“石少”、“赌桌之神”这类乱七八糟的称号。

    “你知道,我运气很差,即便是有那么一枚或数枚筹码也很难把游戏继续下去,所以我会率先把性命也加在天平上。

    而你……至少现在你已经有许多筹码了,可你总是像从前那样,率先把自己的性命摆上赌桌,让自己成为筹码。”

    “筹码不好吗?前辈,只有筹码才会一直在桌上。”

    他下意识换上轻佻的语气反驳,但卡玛只是依旧温和地看向他,

    “可你是人,砂金。

    筹码不会生老病死,筹码不会喜怒哀乐,筹码不存在名为亲友的纽带。概率游戏永远无法等同于你的人生。我是说,我们要自己去探寻赌桌之外、胜负之外的可能性。”

    年轻的埃维金人垂下眼睛,避开她的目光,

    “这是前辈传授的经验吗?”

    “不。”

    女人闲适地靠在软背上,放下细长的玉烟斗,随手端起咖啡杯送到自己嘴边,

    “人生没有经验可言,知易行难,只能事事亲历亲为。这些连感悟都算不上,只是我的感受罢了。等你哪天情绪酝酿好了,也可以来和我聊聊你的感受。啊,最好是在工作时间,这样我就可以趁机偷懒了。”

    他抿嘴笑了,背过身子看向窗外的星云,

    “这还是头一次遇见有人愿意和埃维金人聊心的,卡玛前辈,干我们这行,太心善可不好。”

    “啧,我以为这是聪明人之间的惺惺相惜。石少,在你眼里我难道是什么纯美骑士一样的天选大善人吗?即便你现在是我上司也给我小心点——

    我看你很闲啊,拿去石少总监,这一沓要你签字。”

    冷漠的社畜前辈朝他送来新的工作文件。

    果然,还是不要在她忙的时候靠近了,会触发新任务呢。

    ……

    一颗无机生命生活的边缘星,一处行星垃圾处理基地,一座底层拾荒机器群居的聚落,一间修修补补的小屋棚。

    这里终年被雨雾环绕着,寂静无比。

    两台废弃金属处理机器人就静静并排坐在一张破旧长桌前,还维持许多年前被卡玛强制收容的动作。

    卡玛走进这小屋棚,坐在了他们中间,和小时候一样,搂住他们的脖子,

    “我回来了。”

    话语落下,平静的雨雾躁动,冰雪消融般迅速消退,终年雨雾萦绕的边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见天日。

    但这一次,所有因反有机方程程序崩溃的无机生命终于得以安眠。

    漫长的静止岁月里,她一次次来到这颗星球与T47、T58坐在一起。在静止的世界里,她甚至不能为他们更换上新的能源核心,更换那些老旧的零件。

    她曾经幻想有一日他们能清醒过来,她是如此期待他们能看到现在这个富裕强大的自己。可也只能如此了,即便有基石力量的支撑,这些静止时间,停滞精神的力量,也终于耗尽了。

    卡玛轻轻搂住这两个加速老化破损的无机生命体。

    “再见,T47,T58。”

    静止的生命得以流向真正的终点,失散的力量回流,一切归于正轨。

    她胸口的蓝萤石再次散发奇异的光泽,只是相比从前它的光芒黯淡了不少。

    ……

    “等等,上面的意思是,作为迟迟未收回基石的处罚,我需要继续无偿工作整整一个琥珀纪?”

    银发女人面上充满了淡淡的死意,她面前的砂金总监神情微妙,

    “冷静前辈,只是没有绩效奖金和一些小小的福利待遇,而且,你现在升职了,其实也还行?”

    “只拿基本薪酬干活和卖身白干活有什么区别。请问——砂金总监,基石能退吗?”

    “前辈就别为难我了。”

    “啧。”

    满脸无奈的金发青年笑了笑,这人正安详地躺在她新买的仙舟软榻上,他便开口聊起了她感兴趣的事情,

    “托帕和你聊过了吗?我打电话表示关心还被她嫌弃了呢。”

    “嗯,不久前刚和她通话了。雅利洛六号这种情况想找到利益平衡还是太勉强了——哦对,她还和我说了匹诺康尼的事情。”

    卡玛疲惫地灌了几口咖啡,无可奈何地开始写报告,重启一颗基石,新增一位精英,

    要写的书面报告也太多了,呃,尽管公司现在对外仍然宣称的是石心十人。

    那怎么了,石心十人有十一位不是很正常吗?

    “也算是同病相怜了,小叶琳娜要给钻石写雅利洛六号的述职报告,我居然也要写这堆积灰的破东西。”

    砂金总监抬头看了她一眼,

    “容我提醒一句,前辈,你这是补交,你是不是忘了,这些年你糊弄了多少分述职报告和基石保存状况报告?”

    “琥珀王在上,放过我吧……”

    在她的哀叹中,砂金总监怡然自得,坐在一旁看起了今日新鲜出炉的寰宇日报,留下这个倒霉蛋自个苦恼。

    “盛会之星,匹诺康尼,谐乐大典在即——时机不错,不是吗?”

    卡玛下笔飞快,头也没抬,

    “搞定了物流部的塔拉梵,不得拿出个彩头意思意思。但我还以为会派龙晶去,反正那家伙也不在乎名声什么的。”

    她顿了顿,抬起头看向砂金,

    “说到匹诺康尼,有条属于前辈的私人内幕消息,感兴趣吗?”

    青年来了兴致,放下报纸露出那双漂亮眼睛,

    “当然,但公平交易,前辈需要我付出什么?”

    “我想要的很简单,取回一份属于我的报酬。

    大约在大半个琥珀纪之前,我曾在匹诺康尼的美梦中和一个不说真话的家伙达成协议,改变了一些细微的故事流向——

    我帮他救下了四只小鸟,与他合作让梦中的人们忘记这些小鸟的本名,而他则承诺会将一只逆时针旋转的怀表作为报酬送给我。那可是个好东西,沾染了终末的气息的怀表,能够让人窥见些许故事的逆流。可惜后来我私自动用基石停滞了母星,不能陷入睡梦中,他许诺的报酬我也就没能拿到了。

    所以现在,我想请你替我取回那只怀表。”

    他微微压低的视线,

    “有点意思,我接下了。那么你说的内幕消息是?”

    银发女人放下手头的纸质文件,习惯性地点燃了烟斗,朦胧白烟腾起,他看到了那双幽深蓝眼睛底下的银月,

    “流向不对,那封八音盒样式的邀请函的源头,不在朝露公馆,而在更深的梦境。”

    ……

    不过数日后,两个年轻人叩响了慈玉典押的大门。门无声无息向后打开,隐隐绰绰的烟雾中,翡翠停下了用天平称量抵押物的动作,为两位到访者斟上了清茶。

    “看来你多了一位同盟者呢。”

    她示意他们坐下,华贵的座椅上还留着上一位客人的余温。

    “为了收回匹诺康尼的坏债,你们需要什么?”

    “你的基石。”金发的年轻人看向她的眼睛。

    “第一次有人提出这样的要求,那你们愿意付出什么?”她微笑道。

    “我们的基石。”短发少女说。

    “当然,还有我的命。要在匹诺康尼撕开一道口子,我别无选择。”少年深不见底的眼瞳中,光一闪而过。

    和他们眼神相触的时候,往日种种一闪而过,最终定格在她与二人初遇的画面。

    她轻轻叹息,将代表匹诺康尼的微缩模型置于天平一端。

    “我们有各自的来路,也有各自的归宿。”

    托帕石落在天平的另一端。

    “这段同行的路可以长,也可以短…但只要还未行至终点,我们就必须履行立下的契约。”

    砂金石接着落下。

    “这世上不存在无价之物,一切都可被衡量、抵押、交易……”

    最后是翡翠石,它坠地的刹那,天平彻底倾斜倒下——

    “现在,用它们去换取匹诺康尼的明天吧。”

    年轻的孩子们带着那枚熠熠生辉的翡翠石离开了,典当行的主人回头唤出那个躺在屏风后的女人,

    “年轻人的行动已经开始了,亲爱的卡玛你有什么打算吗?欧泊可是很不满你放弃了这个大好机会。”

    “是啊,列神之战不远了,有一颗能探寻纷争流向的石头可太方便了。不过,这么急着催我休养好上场,也对我太没信心了吧。”

    翡翠起身给这人找出了几瓶经典苏乐达,很难想象在这个装潢奢华典雅的房间内居然会有全糖汽水这么格格不入的玩意,

    “真不打算下场来陪陪年轻人?我们的小叶琳娜好说,另外,那个可又把性命率先送上桌了。”

    卡玛接过她递来的汽水,神情不太真切,

    “他的路只能自己走。作为朋友,给了他一点提示,接下来就看情况吧。唉,见面礼补给他了,希望能帮到他吧。”

    翡翠笑了笑并不表态,两个掩藏真心的家伙紧张兮兮交换着“朋友”的称呼,

    但,真的只是朋友吗?

    不论如何,一切只能在匹诺康尼之行结束后捋清。现在,愿孤独的孩子能在这场豪赌中与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好运和解,走出雨幕,途行远方。

    流动的生命终将走向终点,但在那之前我们还有很多能做的事情,悲伤的孩子啊,不要停滞在原地。

章节目录

[崩铁]星旅爱情故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鲨利普斯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鲨利普斯并收藏[崩铁]星旅爱情故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