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从茨冈尼亚的荒漠走来,为了六十枚赤铜币,人们在我身上烙下印记,为我戴上枷锁,将我送上刑架,埋入黄沙……可太阳杀不死我,流沙反将我送向学会和公司的怀抱。记住,我不是偶然赢了一次,我从来没有输过。

    给各位分享一则谚语吧:【睡眠是死亡的预演】。生命因何而沉睡?因为我们尚未准备好迎接死亡。”

    强牌慢打,故作姿态。

    战斗进入焦灼阶段,令使却迟迟没有拔刀向前,

    “你们让我等得有些心急了。”

    但他的手只指向黄泉,

    “为了尽兴,各位——我就押上全部的筹码吧。只有抛却理性才是真正的博弈。”

    一场遮盖天幕的熔金幕布缓缓落下,无穷无尽的筹码如雨纷纷,

    “令使,你一定会跟注的,对吧。”

    他已为金色美梦的舞台降下了【存护】之雨,她可以没有顾忌地拔刀了。

    时间静止,色彩消退,一点红光,灼不可直视,

    “愿为逝者哀哭,泣如雨下,充盈渡川…如潮涌至,领你归乡。”

    血泪从女人面庞滑落的那一刻,宏大的刀光打破了同谐的美梦,

    一道巨大的创口停留在这片天空。

    倾盆大雨,不期而至,

    他如愿迎来【死亡】。

    再次睁开眼睛,目光所及之处只余黑白二色。

    脚下是一片漆黑的大海,而远方,一座巨大的黑洞正注视着他。

    “我,成功了吗?”

    “很遗憾,这里不是你期待的地方。”

    “【虚无】,是么?”

    黄泉站在他身后,

    “嗯,也许在你看来,我是一位隐藏身份的【令使】,但是,沉眠无相者(虚无)从不瞥视任何人,祂五貌无形,更无意志可言…【虚无】平等地笼罩着每一个人。只是有些人在祂的阴影下走得更远,沾染了更多的【无】,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朋友,你真的让我不知该怎么接话了。所以,这就是我的终点,死后之地?”

    “这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IX】的万千表象之一,在虚无的见证下,我们在此短暂停留,然后行向各自的方向。”

    “看来我的死亡已经注定。”

    “即便你希望如此…我也无法给出承诺。既然目的已经达成,我想你可以更坦诚些。”

    “什么意思?”

    “……不会有人想到,你如此大费周章,甚至不惜押注自己的生命,只是为了再度确认一个看似早已被否定的事实…匹诺康尼的梦境中,并不存在真正的【死亡】。”

    “…我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触及那个比连环凶案更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才能借梦中的【死亡】去往那里,在这场盛会中,人们时刻寻求的那片应许之地,钟表匠的遗产,真正的【匹诺康尼】。”

    家族用同谐的美梦修筑堤岸高墙,隔绝外界,守护人们不会在梦海中溺亡,同时也借助这道隔绝死亡的壁垒将不为人知的秘密埋葬在深海中。在没有痛苦和伤亡的美梦中,那些秘密永远也不见天日。

    除非有人去往壁垒的另一边,并且能活着回来。

    他无需找到那只忆域迷因,只需要找人像被它杀死一样杀死自己,这就够了,死亡会将他送往真正的目的地。

    现在,令使的刀已经打破了这道壁垒,

    他足够幸运,甚至也借机在她的刀下把那同谐的烙印一刀两断。他还是赌赢了,无论最后是死是活,公司永远是赢家,他已为自己赢下通往那片梦中深海的入场券。

    “…从这场梦中醒来,去你应去的地方吧。你的赌局…尚未结束。”

    疲惫的使节看着她的背影发问,

    “…在分别前,能再回答我一个问题么?身为走在那条道路上的人,能否告诉我,为什么我们要为了死亡而出生在这世上?”

    令使转身回答他,

    “我从不这么认为。你也一样。”

    “可虚无的确笼罩着你我,还有每一个人。”

    “也正因如此,它没有意义。”

    “但它仍在那里——”

    他仰头看向那巨大的黑洞,深邃,空洞,永恒,

    “倘若命运的骰子从来都被灌铅,那就是我们命定的归宿,我们…又为何要与之想抗拒?”

    “我的回答未必能消解你的困惑,因为它伴你一路走来,早已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但你说过,‘【睡眠是死亡的预演】。生命因何而沉睡?因为我们尚未准备好迎接死亡。’

    所以你也一定能明白,我们为何想要做好准备。就算结局早已注定,那也无妨,人改变不了的事太多。但在此之前,在走向结局的路上,人能做的事同样很多。而结局,也会因此展现截然不同的意义。”

    【概率游戏永远无法等同于你的人生。我是说,我们要自己去探寻赌桌之外、胜负之外的可能性】

    他想起那些蜂蜜的甜味,想起她身上苦涩的咖啡香,想起那些清凉的雨雾里女人轻轻点燃的烟丝,火光闪烁似远星,

    令使看向这个迷茫的年轻人,

    “有一道祝福始终环绕着你,可惜在此之前,因为你奔赴死亡的决绝,你似乎一直无法感知到它。此外,看看你的口袋吧,你的朋友早就把答案交给你了。”

    年轻的埃维金人愣怔在这片虚无之海上,

    在黑与白之间,他忽然看见一道轻盈的蓝色雨雾自他的胸前的口袋里缓缓流出,温柔地盘旋在他的周身,然后蔓延开来,一直流向遥远的黑洞——那条项链已为他指向了此行的目的地。

    【这份见面礼或许会在关键时刻帮到你,但你要知道,任何帮助起作用的前提是,你自己愿意继续走下去】

    他从口袋中拿出那条绿松陨石项链,以及拉帝奥留下的医嘱,

    【梦这不可能之事并非死亡,而是沉眠。活下去,祝你好运。】

    清浅的微笑浮现在青年面庞上,

    “那,我也该走了。“

    再次与幼时的自己对掌,

    总有一天,他将抵达自己的终点,但,不会是现在。

    会有那么一天,当天上再度洒落下雨,他会听到母神的呼唤,知道命定的时刻已至,他应去与他的家人重逢。

    在那一刻到来前,他将走过一场接一场,漫长的雨幕,他要做好准备,

    准备好面对他的家人们,成为他们的骄傲。

    “愿母神三度为你阖眼,令你的血脉永远鼓动,旅途永远坦然,诡计永不败露,我们将在卡卡瓦的极光下重逢。”

    他只身走向那片黑洞,蓝色的雨雾凝实成一条清浅灵动的小溪,奔流着,指向他的目的地。

    他当然会回来,就和以往每一次一样。

    下落的过程中他被柔软的雨雾环抱,伤痛骤减,遥远的时空之外,银发女人似有所感,星宇航行间,她垂眸低语,

    【麻烦的年轻人,好好休息吧】

    ……

    我们总是憧憬未来,大概是因为记忆并不会为谁停留,抓紧现在,珍藏过去,然后大步奔向未来,这就是最好的方式。

    “前辈,卡玛前辈?”

    “…抱歉,刚刚走神了,请说叶琳娜,我会认真听的。”

    托帕与怀里的账账对视一眼,微微皱起眉头,有些疑惑的样子,

    “好吧,我是想邀请前辈明天一起去长晖石号,翡翠女士也会与我们同行,如何?”

    卡玛看向视频对话中的托帕,面露歉意地拒绝了,

    “我很乐意与你们同行,但接下来是假期时间,而且我还有一份小小的私人事物需要处理,所以很遗憾,我不能与你们一起登上飞船了。”

    卡玛当然知道这是翡翠递来的橄榄枝,匹诺康尼的大单子,她想拉她进去分一杯羹,但很可惜时机不对,在欧泊压迫下,她刚刚才结束一段繁忙的工作时期,接下来是属于卡玛的自由时刻。

    托帕笑了笑,她怀里的账账哼唧哼唧,圆滚滚的小身子上还别着卡玛送的胸针,

    “翡翠女士此前预测这次邀请注定要落空,我还没当真,没想到前辈真的拒绝了。那么,就预祝前辈假期愉快了。”

    “也预祝你们成功拿下盛会之星,虽然是在假期,如果有任何需要欢迎随时联系我。”

    “嗯,谢谢前辈,我会的。”

    结束通话,卡玛揉揉眉心,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转头看向窗外遥远的盛会之星,

    “梦想之地,匹诺康尼,我可是很久没有入梦过了,希望不会对忆质过敏。”

    晶体窗户倒映着手机对话框,

    此前砂金的消息停留在入住前的那次视频记录,但进入阿斯德纳星系后,她紧接着收到了一条定时发送的信息,

    砂金:【生命因何而沉睡,而你又因何而不愿入眠。我漠视这神乎其神的幸运,但未来仍在那里,一场接一场的胜利真的是我所求的吗?梦海无边,现在死亡在前,我却仍然好奇,当我穿过雨幕,会遇见怎样的光景。卡玛,我会遇见什么?】

    卡玛:【会遇见咖啡烟草成瘾的懒惰前辈,臭着脸来梦里找你讨要报酬。开玩笑的,在梦中休息片刻吧,砂金总监,这里可是梦想之地,放松一点,怀表的事没那么急。】

    ……

    一切尘埃落定后,他才从救生舱醒过来,托卡玛那条项链的福,身体恢复得好极了,甚至些许旧伤也因这项链里的力量一扫而空。忙碌的砂金总监让下属们给那位可敬可爱的纯美骑士送去了谢礼。

    这期间他花了一天时间整理昏迷期间的各路情报,迅速处理成堆的工作事务,随后派遣员工在流梦礁调查前辈交予的任务。

    哦对,最后,还顺便投影到长晖石号的酒吧,与某位通缉犯牛仔聊了一些私人事务。

    在感叹无名客一行的传奇经历之余,指尖停顿片刻,像是下定决定心似的,他终于点开了卡玛的对话框——

    “所以,你早就知道结局了,是么?”

    青年注视着那条消息,自顾自地笑道。

    重新把自己装进华丽的行头里,他走在黄金的时刻街头,这里处处弥漫着苏乐达汽水的甜香,但他总觉得这梦里的汽水味和卡玛烟管里溢散的气息不太像。

    金色的美梦,那是黄金的色泽,想必此刻的长晖石号上,已经是宾客咸集,觥筹交错了。

    一颗颗流星划过梦境交响的晚空,金发青年伫立在影视乐园巨大创口前,

    令使曾在此处挥刀。

    他突然感到口袋里的项链在颤动,曾伴随他走向梦海高墙之外的蓝色溪流再次浮现,潺潺流动着,催促他跟上浪花的步伐,快步向前,

    雨雾汇聚成的溪流穿梭在街边,指向他并不知晓的尽头——一个隐约的猜想正在变为现实。

    人潮往来,车水马龙,有人举着三色球冰激凌在路的另一侧朝他遥遥致意,

    “砂金总监,我说过的,讨厌的前辈是会来梦里索赔的。”

    她这个人并不喜欢华丽的着装,这身打扮看起来像是刚刚从奥帝购物中心买下了礼服裙,心情好就顺便穿上了,

    宝蓝色,萤石透光的质感,几乎与天幕同色,

    懒散靠在路灯杆上,偏头看着他。

    于是他穿过人潮,走到她的面前,接过这支美梦乐园随处售卖的冰激凌,笑着接过话,

    “嗯,索赔,顺便压榨没有按时交付报酬的后辈,强制执行一个系统时的冰激凌时间。”

    “不错嘛,学得有模有样的。”

    卡玛勾起嘴角,随意抽出一支香烟,这是匹诺康尼热销的苏乐达香烟。号称能让人回忆起无限的幸福瞬间。

    “啪嗒——啪嗒!”

    卡玛的老旧打火机似乎燃料不够了,

    体贴人意的后辈忽然凑近,俯身低头,伸手拢住卡玛夹在指间的香烟,温暖的火光从青年手中扑克牌造型的打火机里冒出,

    烟丝被点燃,一颗微小的星在他们手间闪烁,他们呼吸声重叠,

    她愣住,对上青年温和明亮的眼,

    “你——”

    漫天烟花打断未尽之言,长晖石号上爆发一场轰动梦境的绚烂烟火,缤纷夺目,一道道滑落的流光充斥着他们的眼眸,

    时间的感官被拉长拉长再拉长,烟火的声音逐渐与心跳同步,行人纷纷驻足仰望这场盛会的尾声,

    好似琴弦震颤,青年轻轻开口,

    “其实我很庆幸,能和你相遇,卡玛。”

    梦中相会,他们拢住一颗诞生在指尖的微星,向来稳重老练的前辈看着笑意盈盈的后辈,

    回顾过往漫长岁月,她见过无数底色的人心,也利用过无数别有所求的灵魂,但唯独这枚指间的星火让她感觉到了灵魂的灼热,

    卡玛感觉自己几乎要被这一星点火光烫到了。

    她继续为自己找借口,只是特别一点的灵魂,只是麻烦的年轻人,只是欣赏的后辈,只是…出于长者的关怀,

    可青年的话让她竭力粉饰的借口惨淡收场,

    “你早就知道了我此行的终点,却送出这条项链,指向我寻找的梦境深处,这么看,前辈还是很看重我的。”

    她扭头看向漫天烟火,

    “嗯,是吧。”

    她听到身旁之人饱含笑意的话语,

    “埃维金人不会辜负每一份情谊,于卡卡瓦夏当然也是同样的。所以,我想我应当以同样珍重的情感对待你。”

    盛大的烟火下游人欢呼喝彩,谁快活地吹起哨子,乐声飘荡,卡玛无可奈何地直视他,

    “我……朋友之间不必多说。”

    “唉,只是朋友吗?”

    故作轻松的试探,但卡玛一扭头就能瞧见他平静却紧张神情,还有那握拳在背后的手。琥珀王在上,她无可避免地读懂了青年的真挚与忐忑,然后,她妥协了。

    卡玛深吸一口烟,缓缓呼出烟圈,一点点灰烬,尘埃落定,顶着天幕绚烂的一瞬,她由着自己的心意,由着这颗疲惫内敛的心吐露所想所感,

    “好吧,砂金、本杰明、卡卡瓦夏,这是你自己找上来的,不可否认我的情感有些泛滥,以至于对你产生了违背自己初衷的好感,但你也知道,我是个很无聊的人…”

    “但也是我最向往的前辈。”

    他接过话,让卡玛一时语塞。

    “你…我,不是,唉,行吧行吧。对了,你基石的事也不必太担心,走个流程的事,重头戏还在后面,公司还需要我们继续干活呢——你笑什么?”

    挑拨心弦的埃维金青年抛掷着筹码,望向被踩住尾巴一样转移话题的倒霉蛋前辈,

    “嗯,我知道了,那么在被审判之前,就由我来作为前辈游玩匹诺康尼的观光导游吧。”

    “……行吧,顺便监督你持续工作,取回我的报酬,没意见吧?”

    “当然,乐意至极。”

    想来,这个假期不会太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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