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买了礼物给司令,麻烦你晚上带给他,我最近有点忙,今晚来不了酒吧。上次他跑回来呼叫你和加拉赫帮大忙了,希望他不要自责。”

    “那我先替他谢过你啦,工作忙也要注意身体哦,吃晚餐了吗?”

    “放心,我三餐很规律的。”

    “那就好,路上注意安全,要是像上次那样遇见失控的惊梦剧团一定要及时联系猎犬。”

    舒翁不太放心地念念叨叨,顺手捋了捋芬夏的衣领,

    “很好,很有精神的芬夏,预祝工作顺利。”

    橙发女孩笑着与她道别,跑着赶去报社。舒翁提着她托付的小礼袋走进惊梦酒吧,唤来趴在角落里没精打采的司令,

    “是芬夏送给你的小礼物,她说希望你不要自责,是上次多亏你通知了我们,不然她还会继续在梦的边境迷路。”

    “汪……芬夏被怪物刺伤了还送礼物给我…”

    “快看,是一个小皮球呢。”

    司令看向舒翁捧在手上的那颗小皮球,斑斓鲜艳的色彩,鼓鼓囊囊,和他们那时捡到的不一样,是颗崭新的皮球。

    “收下吧,她从来没有对你生气,不要难过了。”

    气泡锂犬用鼻子金属鼻子轻轻顶了顶皮球,尾巴不自主地摇了起来,

    “汪呜…下次芬夏来酒吧,我要请她多喝几杯。”

    “好主意,我会告诉她的。”

    有朋友请喝酒当然是快活事情,但某种意义上,芬夏是那种生活极为规律的人。

    比如说,醒来一定要看今日天气情况,梦内梦外都要;又比如说,虽然爱喝酒但也只会在周五周六的晚上来上几杯,周日只喝一杯;还比如说,通勤包里常备着各式各样的巧克力,而且还真能派上用场。

    包括这人的一些小爱好,比如用老式胶卷相机摄影啦,画街头速写啦,也全都井然有序的在一切合理的时段展开,绝对不会影响到她的副业和主业。

    所以来匹星追梦这些年,虽然外人看来就是过得乱七八糟稀里糊涂的,但她本人其实适应良好,除却最开始那段日子有点窘迫,后来就没什么烦心的了。

    再说了,最煎熬的那段时间她也得到了舒翁的援助,已经很幸运啦。

    起回忆起那个时候的自己,嗯,像个鹌鹑崽子一样呆愣愣跟在舒翁身后,观摩她快刀斩乱麻的砍房租价格,顺便领着愚蠢的新人逐梦客游走在都市各个区域。哪家店子星期几有优惠,哪个商场的生活用品比较合适,舒翁不紧不急一一道来。

    那时候芬夏就系着那愚蠢又鲜艳的红丝带,认真记下她说下的每一个字。

    也许,过几年她也会成为像舒翁一样利落帅气的人吧。

    “…芬夏,今年秋穗节也不回来吗?今年果园大丰收,尤其是你喜欢的莱莱果,仓库里都成堆了……其实,这几年爸爸妈妈都很想你,他们虽然嘴上不说,但每次秋穗节我回家,桌上总有你爱吃的菜。你的房间妈妈一直有在收拾,可可墓前的花,他们一直有及时更换……真的不回来吗?”

    汁水充盈的甜蜜莱莱果有着漂亮的金色,她一直挺喜欢这种果实,用来做果酱做派都很合适。她努力回想起那从小到大相伴的味道,却发现自己对这种果实的滋味,居然有几分陌生了。

    电话那头姐姐沙利叶的声音有些失落,但她很快就重新振作起来了,

    “好吧,我会和赫尔斯一起回去看看他们的,家里的事情不必太担心,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嗯,辛苦你了姐姐,我汇了一些信用点回去,别替我存着,该用就用,我在这边挺好的,工作稳定,没有什么烦心的事,不必担心我。”

    她站在报社的露台石雕围栏边,午后困倦让许多人选择小憩一会,就连大厦下川流不息的飞车都少了许多。

    “……芬夏,过得不开心不要一个人憋着。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当初离开阿瓦隆的事,他们也没那么抗拒生气了,如果在那边过得不开心,就回来吧,我会和赫尔斯悄悄接你回来的。”

    赫尔斯是姐姐沙利叶的丈夫,相貌姑且配得上姐姐,但为人木讷寡言,长着嘴巴只知道吃饭呼气。芬奇当初其实并不太满意这个姐夫,但后来瞧他还算靠谱,姐姐也过得开心,便也认下了。赫尔斯第一次上门提着整整一筐莱莱果,说是听姐姐说她妹妹喜欢,就送来了。结果后来送礼没送成,还被老当益壮的可可当成坏人追着满院子咬。

    忘记说了,可可是她小时候养的一只小黑狗,短毛长腿,大耳朵,尾巴又长又蓬松,跑起来轻快迅疾,是了不起的本地猎犬,如今已安眠在老家后院的小花园里。

    按下喧腾如乱絮的念头,她开口,

    “嗯,我会的,你也保重身体,那就先这样了…嗯,再见。”

    她挂断通话,撑在围栏上,端起身旁的热可可啜饮。

    阿瓦隆,原野与城市割据的星球,星海万千世界中微不足道的一粟,也是她的来处。

    阳光下橙发在微风中细碎地游动,耀眼的红发带像一尾原地踌躇的金鱼,盘旋在她的脑后。

    她喜爱原野的风,麦秆折断的清香,莱莱果砸落在山丘草丛里的闷响,还有可可的爪子在木地板上留下的划痕,小花园红砖上慢悠悠的蜗牛,池塘里机警灵敏的水鸟。

    但她比谁都清楚,如果留下,她只会度过平庸且痛苦的一生,围着灶台和洗衣盆忙碌,不被允许高声谈论,不被期待拥有思想,只是成为穿着长裙没有姓名的某个女人。

    所以十九岁的某天,天还没亮,边星小村庄的女孩摸黑翻墙离开了家,独自搭乘喷着滚滚黑烟的火车来到首都,她在在租来的地下室里生活了一年半,而后又几乎花光了这期间攒下的全部积蓄,搭乘公司的货运飞船离开了阿瓦隆,几经周转,终于只身来到了逐梦之地匹诺康尼。

    那时她身无分文,兜里比脸蛋还干净,但她始终觉得自己无比富足。毕竟命运待她是如此的慷慨,纸和笔,面包和酒水,他星友人与擦肩旅客,一切欣欣向荣,构筑成她饱有希望的未来。

    但未来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呢?

    她吸完最后一口热可可,收回放空的视线,

    但未来会通往哪里,只有车站的旅人自己清楚。

    ……

    最近,翠丝快餐店多了两位常客,好吧,应该算是一位。毕竟治安官并不贪杯,也没有像某人一样热衷于高热量小零食。

    他只是撑在桌上望着电视播报,眼神似乎没有聚焦,大概率只是在发呆。

    “喏,橘子糖。”

    埋头啃天环翅堡的同伴手肘推了推他,张开的掌心里躺着一枚裹着漂亮透明玻璃纸的橘子糖。

    “稀奇,居然不是巧克力。”

    “你又不吃巧克力,随便买的,果糖也不错。”

    “多谢多谢,我尝尝看。”

    “…少装客气。”

    颓废单身汉恍若未闻,自顾自品鉴起橘子硬糖,

    “嗯,还成,品味尚可,有待提升,继续努力吧。”

    “啧。”

    翠丝端上一杯威士忌,

    “吃完直接回去么?附近走走也不错哦,芬夏小姐还没有认真逛过流梦礁吧?”

    芬夏谢过她,咽下嘴边的加冰威士忌,

    “也是,翠丝姐有什么推荐吗?”

    女人笑了笑,看向加拉赫,

    “我可不是个好向导,为什么不问问你身旁那位呢?”

    芬夏瞥了一眼身旁没什么表情的加拉赫,轻晃玻璃杯,冰块撞击杯壁声音清脆,

    “大忙人治安官,有时间赏脸陪我这个小角色逛逛流梦礁吗?”

    男人的嘴里还含着橘子糖,腮帮子微微鼓动,失焦的视线随着转动的眼珠重新凝聚,接着十分刻意地叹了口气,

    “也就你会知道老狗忙碌,还能理直气壮开口了…行吧,要是觉得没意思可别烦。”

    “我居然是这种没礼貌的形象吗。”

    “嚯,我可没说这话。”

    有搭没搭聊着离开快餐店,芬夏又忍不住仰头看向悬挂在头顶的匹诺康尼大都会,

    “注意看路。”

    伸手按住不看路的家伙,无奈开口,

    “要撞上铁网了,就算梦里不会真受伤也是有痛感的吧。”

    芬夏感受到肩膀上一沉,端正脑袋,调整角度,这才发现自己几乎是在对这铁丝网面壁。

    “抱歉…走神了刚刚。”

    身旁人不知可否,只是耸耸肩示意她跟上,

    “我们要去哪里?”

    “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那里视野比较开阔,是个想怎么抬头看天不看路都没关系的好去处。”

    “够了啊,这个话题热度已经过去了。”

    最后来到了时隙广场的一角,某处静谧无人的空地。

    “纪念碑?这里是,钟表匠的长眠地?”

    芬夏蹲下身子,抹开地面上纪念碑的灰尘,仔细辨别那些模糊的字迹,

    “钟表匠米哈伊尔…拉扎莉娜·简·艾斯黛拉,博雷克林·铁尔南——等等,我似乎有印象,《匹诺康尼往事记》里提到过…”

    加拉赫却不太在意,随意靠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咔哒”点燃烟草,

    “需要提示么?”

    “是无名客对吧?拉扎莉娜,匹诺康尼忆质动力学之母,铁尔南应该是匹诺康尼战时杰出将领之一,但我也只知道这些了,关于他们的记录太少了,下次再去折纸大学图书馆里找找吧。”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你对这些还挺有研究的?”

    蹲在地上的人笑盈盈回头,

    “别忘了,我一开始是奔着什么来这梦想之地的。”

    【我要让我的故事在银河寰宇的一众影院上映】

    在这颗星球,每天都有难以计数的游客们沉浸在为他们量身定制的美梦中,纸醉金迷,催生毗邻深渊也日益膨胀的物欲与野心。对此地心驰神往的人们并不在意匹诺康尼的过往,也不甚在意所谓的匹诺康尼精神,说到底,这种精神从来就没有人盖棺定论过吧?

    但好像总有人会愿意停下匆忙的脚步,努力理顺过往的脉络,只为了寻求内心的那一簇精神共鸣,在原地傻里傻气地浪费时间。

    长椅上的男人表情松怔,随后嘴角上扬,

    “啊,是呢,大梦想家嘛,要是本地佬都是你这样的,说不定还真算是一场美梦。”

    芬夏挑眉,

    “这算是对我人品的称赞吗?”

    “应该算。”

    没有搭理总是说着模棱两可话语的治安官,或许是在快餐店喝了太多的威士忌,酒精后知后觉弥漫到了肌肤表面,她感到浑身暖洋洋的,这让芬夏回想起小时候抱着可可躺在麦秆堆里昏昏欲睡的初夏午后。

    她突然就想说起阿瓦隆了,说起她和大多数边星一样平平无奇的故乡。

    陈年旧事和酒精带来的热意一样,自顾自冒了出来,

    “我…我曾经养过一条小猎犬,叫可可。在阿瓦隆某个还算强盛的国家的乡下地方,有果园,有麦地,有长满野花野草的林地,我养了一条身手矫健的小狗。”

    她靠在栏杆上,加拉赫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听她说话的声音,大概是笑着的。

    “每个星期三、星期五还有星期日,会有黑色的火车从那座小村庄经过,它呼出的烟也是黑色的,滚滚浓烟。我那时候还小,总是和可可一起在轨道旁的原野追逐火车,其实我只是想知道,这样的大家伙会去往哪里。”

    他熄灭指尖的烟,只是静静听着。

    “那时候我给我的可可写了不少小故事,行商可可,农场主可可,警探可可,但写得最多的还是火车驾驶员可可。可可驾驶火车经过一个又一个站点,接待的乘客有姐姐的小猫,山林的棕熊,邻居家的大鹅,南飞歇脚的雁群…直到某一天,故事不了了之……可可墓地旁的小蔷薇开过了好多轮,他们都说是时候去找一份体面的营生,组建一个稳定的家庭了。

    我不太明白这是否是正确的,只知道火车已经很少经过那片原野了,天外的来客带来了更好的一切,人们不需要笨重的火车了,就像他们曾经淘汰了的马车。”

    她是在讲给他听么?或者说,她其实是在说给自己的心。

    加拉赫注视芬夏红色的发带,在她的声音中那些关于原野的,甚至是并不存在的回忆浮现于脑海,所以他轻轻开口,

    “那么你呢,你也不需要这些了吗?”

    他听到她飘忽的声音,和风儿一样,轻盈,却有着无法禁锢的意志,

    “不,我需要。事实上,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一张老式火车票的价格对年轻的出走者而言,是再实惠不过了。然后是火车到站,然后是电车,然后是在编辑社的无名小卒,然后是地下室的一年多。那个冬天很漫长,偶尔喝上一杯热可可,胃会舒服很多。”

    那其实并不是一趟达到预期满意度的启程,老火车轰隆隆的,并不舒适,漫长的旅程中她难以入眠。可一旦回忆起那些日子,她却只记得嘭嘭直跳的心脏,只记得雾蓝色的窗外黎明原野,只记得那人来人往的车站里看什么都新奇,也看什么都怯生生的自己。

    “钱攒够了就是走向新的站台,但这次是飞向银河的货运舱。接着运气好极了,搭乘悲悼伶人的贡多拉来到家族插手的星球,最后经过某个子公司得到来匹诺康尼的资格。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想来想去,我总是在不同的车站间周转,爱喝酒很正常吧其实,酒精做燃料嘛。”

    长椅上的人没有接过这个话题结束的尾声讯号,他走到她身旁,很认真地询问,

    “那下次,要试试新款特调吗?托你的福,我好像有新的灵感了。”

    视线掠过略显错愕又有些欢喜的芬夏,他想,原来是这样。

    【你是不是一直有在等待某个人?不报期望的那种】

    总是在车站的人,目睹长久的离别,目睹重逢的等待,甚至她自己也在等待着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被她察觉到这些,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她的表情流露些许茫然,

    “你请客?”

    流梦礁的风总是带着陈旧的气息,但此刻却显得和煦怡人,他们的距离拉近,两肩停在了一拳之隔,

    “……对,我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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