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然后你就把那小子给忽悠过去电台了?报社也同意了?栏目的事怎么解决的?”

    舒翁皱起眉头有些担忧,直接发出三连问。

    “可能他的关系够硬吧,被调到电台的另一个工作组了。我看他这种无事可做的公子哥也挺乐意揽活镀金的,虽然他其实不干活。不管怎么样,他以后就烦不到我了。”她耸耸肩,一脸轻松。

    “至于报社专栏的事情,当然是又从别的地方调了人来分担工作了。新来的那孩子稳重可靠,也是刚转正半年,但做事比克劳德好多了,稍微提点就明白,很踏实,完美同事啊。”

    芬夏整个人看起来状态好极了,堪比喝了广告牌上的苏乐达模特,散发着不切实际的精气神。因此,听完她的解释舒翁并没有彻底放下心来,只是把些许忧虑埋藏起来。

    “好吧…既然你已经解决了,我便不多说了,但如果遇到了解决不了的事情,一定要及时告诉我,别忘了,好歹我也是前大明星呢。”

    她冲芬夏眨眼,示意这家伙别害羞不好意思,

    “人脉就是要用的呢,乐意为您效劳。”

    芬夏便也朝她笑笑,举起手中那杯马提尼向她致意,

    “荣幸之至,女士。”

    一道声音冷不丁从身后响起,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打搅了女士们的小剧场?”

    芬夏被他吓到,猛的呛了起来,恼意蹭的冒了起来,她打定主意咳嗽完要给这贱兮兮的家伙两拳。可出乎意料的,宽厚温热的手掌拍了拍她的后背,尽管很快他似乎意识到了这有些不合礼节,不太自然地收回了手。

    这让芬夏的怒意和戳破的气球似的,全泄气了。她只好也装做没有察觉到任何变化的模样,随口开玩笑,

    “兴许是吧,但来都来了,剧本里多出个骗子治安官倒也没问题。”

    他重新拉开合适的社交距离,点了杯常喝的酒,

    “唔,听起来倒像是个反派角色。”

    带着几分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赌气,芬夏语气不善,

    “谁说不是呢。”

    舒翁撑在吧台上,目光扫过两位神色如常的友人,语气有些迟疑,

    “你们俩,吵架了?”

    “没有。”

    “没有的事。”

    瞬间齐齐否决,坚定得能让每一个发问的人产生自我怀疑,

    “好吧…”

    天环族将信将疑,暂且揭过,从柜台里拿出一盒吃完一半的曲奇饼干,推到他俩面前,

    “喏,上次你送的就剩这些了,小星星他们挺喜欢那些点心的。”

    于是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和每一个周末的下午一样,漫无目的聚在一块,为惊梦剧团的表演鼓掌,爵士乐低缓而自由,她嗅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橘子糖气息。

    【为什么你身上有橘子糖的味道?】

    但她没有问出口,只是略显局促地往嘴里塞了几块曲奇,听着他们关于罗浮仙舟的话题告一段落,和平常一样打开随身的笔记本“沙沙”写着那些没有结果的故事。

    因此她也就错过了身旁之人低眸的一瞬,

    她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沉默如镜湖水面,仿佛这样就能延长故事的段落。猎犬的心里涌现静谧的迷茫,手指不自觉摩挲着杯沿,

    【这是否将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注定是他无从得知的谜底。

    很快芬夏就没时间像这样在惊梦酒吧惬意放松了,她最近很忙,甚至一度没时间来酒吧小酌几杯。舒翁每次见到她都是匆匆忙忙走路带风,急切地来一个拥抱,然后又跑着去忙她的那堆啰嗦工作了(此人自称)。

    十分罕见的,加拉赫也忙得没影了,偶尔在酒吧见到人也是在默不作声地调酒,神色如常,说着那些调动酒客情绪的话,似乎和以前没什么变化。但舒翁总觉得,他和他的酒一样,掺了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进去。

    直到某天,她接到芬夏的电话,听到她开门见山地说,

    “舒翁,有两家出版社联系我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舒翁能察觉到这平静的表象下微微颤抖的情感。

    “我知道你一定会成功的,芬夏。倒不如说,这天来得比我想象的要晚——衷心祝贺你向着目的地又迈出了一步。”

    她听到女孩有些哽咽的笑声,

    “…你别这么说,我会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的。”

    “不,我说真的,你一直都很厉害,今晚的电台我也会收听的,周末给你半一场庆功宴。”

    天环族心情愉悦,哼着歌擦拭闪亮亮的玻璃酒杯,思忖着,

    要不,干脆调一款新酒,就叫【惊喜通讯】好了?

    如果加拉赫听到了这个提议,她大概率会得到他的支持,但很可惜,他并不在这里。

    谁能知道加拉赫此时正坐在严重受损的飞车里,擦拭着车窗上的血渍。这驾具还是半道从小猎犬那里霸占来的,嘁,家族的东西,不用白不用。

    战损飞车停在筑梦边境的建筑天台上,远离了城市中心泛滥的霓虹灯光,他能瞧见路过的流星与遥远的天光。

    已是深夜,他打开了电台播报,调到熟悉的那串数字,

    “…欢迎收听【睡前闲暇】,我是主持人诺雅…我是主持人克劳德…接下来是上期幸运观众回信——

    【亲爱的南极乌鸦小姐:

    你好!

    打开你的信封时正是午间休息时刻,天气还算不错,有风有阳光,窗边的花盆里种下了你寄来的丁香花种子,说起来有些惭愧,这里居然没有一个擅长种植花草的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商量半天,最后还是去花店请教了专业人士才小心翼翼把它们埋进了土壤。相信再过一阵子天气回暖,我们就能在办公室里欣赏到你故乡的花朵了。

    不知道你最近怎样?有没有抢到知更鸟小姐的演唱会门票?街口的那家面包店有没有上你喜欢的新品?但不管怎么样,祝你诸事顺利,生活平安快乐。

    你曾询问我们,梦想之地匹诺康尼究竟是什么样的,大家商议了许久都没有得出一个公认的结果,所以我们把每个人的回答都记录下来了。

    诺雅:梦想之地就是在梦里也能想东想西的地方(笑),请相信我,同谐会包容每一位逐梦客

    克劳德:我得说这是个有趣的地方,但你得有足够的信用点或者出众的才能来支付快乐的代价

    芬奇鸟:歌声与抗争并存,或许很难在此寻得自己的角色定位,但台下总有属于你的那份掌声

    …

    不知道这些回答会让你拼凑起一个怎样的匹诺康尼,希望这些回复能让你的生活多一点乐趣。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银河,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无法理解彼此。就像此前电子幽灵智械先生来信里说的我们的世界本质上是相似的。也许柴油味的加浓特调其实和麦芽汁纯饮是一个意思,而代码奔跑的跃动也会与蝴蝶振翅的弧度相似。

    你在信中说难以想象那么多小小的星星上,居然也生活着无数和自己一样的人,我们深有同感,每一个踏上旅途的人都会发出惊叹,原来世界是如此辽阔。

    所以,如果感到孤独就眺望夜空吧,因为每次远星闪烁,都是同样遥望星空之人的挥手,我们都在那里。

    最后,如果你还在收听我们的电台,咳咳,请注意了,本期我们邀请了寰宇的歌者知更鸟小姐进行最后的谢幕表演,就让知更鸟小姐动人的歌声伴你入眠吧。

    你的老朋友

    芬奇鸟】

    车厢内响起那位银河歌者的乐声,猎犬呼吸着夜风,拢在掌心的火苗飘忽不定,他突然抬头看向后视镜中的自己,红色的眼瞳是火焰喘息的余烬,与干涸的血迹相近,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飞鸟追逐群星,从不回头,也从不停留,而猎犬驻足在壁炉前,做着终将结束的白日梦。所以许多话不必说出来,也不应该说出来,他知道的。

    流星循着黎明的号角,途经猎犬的眼瞳也驶过芬夏出租房的窗,梦里梦外,夜色温柔,模糊了边界。芬夏在速写本上描画谎话连篇者的侧颜,她并不知晓许诺明天也会成为一种苦涩。

    ……

    工作蒸蒸日上,除了头疼实在有些厉害,其余都还行。但今天早会后她决定收回“其余都还行”这句评价,无他,又要加班了。

    一夜之间钟表匠的邀请函送到了各路人马手中,与之俱来的是闹得纷纷扬扬的民间猜测。有说这其实是家族冒名顶替钟表匠发出的邀请函,目的是让人找出钟表匠的遗产后来一出黄雀在后;也有说是钟表匠其实根本没有死亡,他发出来这些邀请函是为了筛选遗产继承者;更有甚者谣传各家系了这遗产早就撕破了脸,现在为谁也不肯放手,最后来了一出浑水摸鱼,想着人越多越方便动手呢。

    编造谣言的人只需要动动嘴巴发点震惊体营销号文章就行了,她这样为家族报社工作的记者要考虑的就麻烦多了。

    简而言之,报社需要控制舆论,临近谐乐大典,芬夏已经苦巴巴在报社连续加了一个星期的班了。加班的时候想到某个一样苦哈哈的治安官她便舒服多了,哈,甭管你是猎犬家系还是鸢尾花家系,为了庆典全都薅起来加班加点。

    “典型的落水鬼思维,自己不舒服别人也别想好受。”

    骗子治安官靠站在时隙广场路灯下犀利点评,全然无视芬夏十二分不满的白眼。

    依旧是在流梦礁逛了一圈,买了一些老唱片和胶卷,还偷偷见了眠眠,然后在快餐店凑活了一顿,芬夏在距离路灯不远处停下了脚步。

    “我想去高处吹吹风,你知道这边哪儿有天台吗?”

    路灯下的人眉头都要拧起来了,

    “天台?喝多了想要醒酒了么。”

    “我知道你在想办法找个借口把我送回去。”

    芬夏摆出一副死鱼眼,堵住同伴企图搪塞过去的话头,这让没能如愿以偿的家伙略感挫败。

    “唉行吧,这种时候倒是很精明。”

    灯下的治安官幽幽叹气,阔步向前,回头示意她跟上,

    “走吧,这位芬夏,不是要去天台吗?”

    “什么叫这位芬夏?难不成还有那位芬夏吗?等等,你该不会把我当成什么类似【葛朗台】这类典型性人物了吧?”

    治安官没好气走到叨叨不停的家伙身后,单手推着她快步向前,

    “没错,把你当成典型性人物了,”在她扭头吐槽之前,他率先把两枚艾迪恩游戏币塞到了她手里,“两枚艾迪恩代币车票买断接下来的吐槽时间,球笼车内请勿喧哗。”

    芬夏打量着手里的两枚银色艾迪恩代币,有些疑惑,

    “游戏币能当车票?”

    治安官努努嘴,示意她大胆朝那个兼具路灯与投币口功能的站牌柱子里塞进去,

    “不试试怎么知道。”

    她将信将疑把艾迪恩代币投了进去,一个隐藏的站点选项显示在了站牌上,她有些惊喜地念出那个站台,

    “天台?还真行。”

    老旧的球笼车从轨道另一端缓缓驶来,在猎犬的带领下,她开启了这场奇妙的短程旅途。

    车厢狭小,夜色如水,他的呼吸带有潮汐的湿意,车窗晕染上朦胧的薄雾,她怀疑自己的心脏大概是被酒精浸透了,酥酥麻麻的。

    芬夏抹开那车窗上的薄雾,默不作声,注视着他的倒影,直到他突然开口,打破了静谧,

    “以后…不要这样深夜酗酒了……”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声音有些干涩,强装镇定随口道,

    “也不算酗酒吧,再说,不是有治安官阁下在嘛,担心什么。”

    他转头看向她,用那张难得把胡茬收拾干净的脸对着邻座的人,

    “但总有分别的时刻。”

    芬夏的心口像是被棉絮稻草什么的填充满了,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就这么不甘心地对着他的眼瞳,仿佛把这当成了镜子,要与他眼瞳中的自己较劲——她其实早有预感。

    “难不成你要辞职回老家了?”

    加拉赫沉思了片刻,发觉这个说法确实比较贴切,但他没有直接承认,只是低头摆弄起打火机,

    “比较接近的猜测,离别的体面还是会有的,到时候请你喝一杯再上路。”

    橘红的火苗升腾又消失,芬夏的视线始终停驻在他的脸上,所以她并不知晓猎犬正和她此前一样,注视着对方在窗上的倒影。

    他看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染上晦涩的情绪,眼眶也越发濡湿,火苗映照下闪着泪光,像是他未曾见过的,只停留在全息投影认知中的海域。可这本就是计划之外的事情,一个谁也不曾预料到的意外。

    撷取真实的碎片拼凑成的真实,他早就告诫自己要识趣点,或许他早就该消失了。

    “…我很抱歉。”

    见他说完这句就不再开口,久久没有回复,芬夏重拾起揉成一团的心绪,

    “也好,至少能喝上饯别的酒。”

    【可这样一点也不公平】

    芬夏扭头不再看他,面朝着窗外,泪水不分场合,也不顾及她那点别扭的自尊心,悄无声息地流淌出眼眶,然后又被她用衣袖轻快地擦拭干净,只留下摩擦发红的面颊。

    猎犬嗅到了那海水般潮湿苦涩的湿意,他的手帕就在口袋里,但她不会接受的,这和以往不一样。敏感又倔强的芬奇鸟不需要拒绝她的人施舍什么,尽管他只是不想看到她的面颊被衣袖粗鲁地擦拭。

    【这是最好的选择】

    他在心底告诫自己。

    到站的时候芬夏的情绪似乎稳定下来了,只是故作冷淡地问着他动身的日子,像是个合格的普通朋友,

    “不管你是外派工作还是真的打算告老还乡,走的那天记得告诉我和舒翁。”

    猎犬点头应下,然后就有些僵硬地看到身旁的家伙举起相机对准了自己,

    “看镜头,表情自然点。”

    语气硬邦邦的像石头,俏丽的发尾在颈边晃动,嘴角不太高兴地向下,

    “我还欠你一副肖像画,你走的时候送你好了,给你拍张照方便我临摹。”

    他手里正剥着橘子糖的玻璃糖纸呢,愣怔的时候风一吹,那闪闪的糖纸就这么被天台的风卷走了。

    猎犬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低头看着那颗剔透的橘瓣糖果,他朝相机背后的人笑道,

    “你挑糖果的品味真不怎么样。”

    清浅如夜风的笑意,缀着无奈又疲惫的尾音,他的领带在风中拂过摄影师的手臂,一切定格在梦中的胶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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