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简而言之,匹诺康尼的邀请函被人半道劫走了。”

    狐人老板伏栀漫不经心地擦拭着高脚杯,在酒保摇晃雪克杯的背景音中,随口道出了不得了的消息。

    吧台前悠哉畅饮麦芽汁的波提欧顿时爆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什么!?他宝贝的被劫走了!咳咳——”

    坐在不远处向忍侠后辈展示火焰魔法的红龙微微偏头,

    “什么半岛节奏,新推出的音乐电台?”

    说罢端起名为【亿万信用点】的鸡尾酒送到嘴边啜饮,

    一心二用,姑且听了一嘴的乱破郑重解释,

    “红炎·圣龙殿下,在下以为,银枪·修罗殿下所言之事,应当是盛会之星邀请函被恶徒截走一事。”

    “咳咳咳!!什么!?谁!我攒了一大笔钱就等着去匹诺康尼逛街!咳咳咳——”

    老板冷笑,朝在场唯一正常点的忍者后辈开口,

    “所以说,喝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好孩子,你可记住了,这两个就是典型反面案例。”

    红龙咳得嘴冒火星,怒气冲冲赶到吧台前,

    “岂有此理,这匹诺康尼我还真就非去不可了!”

    波提欧将酒杯稳稳放下,与红龙对视一眼,

    他俩还指望着去匹诺康尼,找某个同样看不惯市场开拓部的公司使节“好好拉拉家常”呢。

    不过数个行星日前,两个银河通缉犯还在庇尔波因特的星际港口溜达,那时身着制服的公司员工捧着咖啡,三三两两穿过喷泉广场一副和平安定的场景。

    盘着丸子头的金发女人打扮新潮,梅红色墨镜架在鼻梁上,让人只能从侧面瞧见那双翠绿的眼睛。高亮度荧光绿仿生貂皮松松垮垮挂在手臂上,这与此人下半身饱和度高到晃眼的玫红色肥大牛仔裤形成了鲜明对比。更别提她脖子上还挂着此人钟爱的民族风情珠宝长项链,整个人是非常花哨耀眼。

    这家伙胆子肥极了,改变了发色和瞳色,就敢明目张胆在公司总部的商业街上排队买热狗。

    据她自己所说,这身打扮借鉴了老板的典藏碟片电影中的某个黑客形象,但牛仔估摸着这里头绝对有她的个人审美改造成分。

    待她“打猎”结束,抱着满怀七零八碎的新奇小吃归来,树荫下的牛仔压低帽檐,正一边读着报纸上的通缉令,一边悠闲地啜饮单一麦芽果汁。

    打扮新潮过头的家伙给他嘴里塞了一块威士忌怪味黄油牛肉干,顺势把头凑了过来,念起报纸上的内容,

    “【波提欧,出生地未知。巡海游侠。对以下罪案负责:针对庇尔波因特的袭击,五起;针对星际和平公司市场开拓部武器仓库的袭击,三起。呃,好长,后面省略,巴拉巴拉…等多起公司下辖星球的案件负责。

    红龙。出生地未知。巡海游侠。巴拉巴拉……近期二者似已形成结盟,频繁现身银河】——什么嘛,我还以为会分别给个专栏报道呢,就像那种杂志采访那样,再不济介绍游戏角色一样的也行啊。”

    嚼着塞到嘴里的牛肉干,他嗤笑道,

    “他宝贝的,枪林弹雨、死里逃生的事情被写得跟小可爱一样……”

    但下一刻,牛仔被味道奇怪的牛肉干狠狠恶心到了,忙不迭的大口喝光剩下的麦芽汁,

    “我喵!这什么怪东西?咱能吃点好的吗?”

    “有难同担嘛,我刚刚也被恶心到了。说是叫威士忌黄油牛肉干,是愚人节的畅销品。”

    那份报纸看完就被两个家伙随手扔掉,而牛仔紧盯着从公司分部进出的舰队。虽然通缉令上他的赏金一涨再涨,奥斯瓦尔多却像一条湿滑的泥鳅,从未让他抓住过半点踪迹。不仅在公开报道中不见其踪影,甚至连那些中级员工也不知道他的所在。

    港口,低级智械有条不紊地运送货物,朴素的货运舰来来回回。复仇往往需要磨着性子等待,好在,无论是改造人还是龙,都有着富余的时间来消磨。

    红龙从广场的小贩那买来了泡泡水,散漫靠在牛仔的身旁,捣鼓着新买来的玩意。那些阳光下绚烂脆弱的肥皂泡,一个个飘起又破碎,他数着进出的货运舰,突然想起,这人在上个星球曾看过一部老掉牙的星旅爱情片。

    那影片里面的女主角就是这样在城市公园的一角,慢悠悠吹着肥皂泡,然后遇见了他宝贝的一生挚爱。

    而当他数完第三百五十九艘货运舰,港口的工作人员开始脱帽致意,一艘华丽的太空舰在护卫舰的拱卫下从港口滑出,驶向盛会之星。望着那装饰浮夸的舰船,他摇摇头,继续等待着什么。

    在数十分钟后,一艘灰色的小型生态舰无声无息地跟着商业舰队飞出了港口

    ——那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红龙收起那管泡泡水,牛仔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搭在了她的肩头,冷硬的机械体指尖正轻轻摩挲着那件仿生貂皮大衣的绒毛,

    “这下能确定了?是那家伙的舰队?”

    “啊,是。准备去取匹诺康尼的邀请函吧。”

    “没有哪个地方永远是铜墙铁壁一块。找不到你奥斯瓦尔多,找到看不惯你的公司狗还不容易?想想过去那些和敌人联手、被我干掉的家伙,不知道他们现在会不会在地狱里笑话我……

    没事,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

    金发女郎注视他露出尖牙的“舒缓微笑”,就像是初次接触人类的兽类,她探手轻轻揉扯他的脸颊,这极大的消解牛仔嗜血狂徒的气质,配上他茫然的表情,反倒是有点,呃,有点可爱了?

    “我的必杀榜单上还剩三个老东西,他们可太能躲了,希望此次匹诺康尼之行能搞到有用的信息。”

    【不,和那个爱情片里的金发女主角完全不一样】

    他注视那双墨镜后的野性自由的竖瞳,就像子弹终究会贯穿仇人的头颅,火焰注定要焚尽污浊罪恶的蛀虫。

    “红龙。”

    “怎么了?”

    “别他呜呜伯的发呆了!你这家伙要捏到什么时候去。”

    “真的——我得给你买个鲨鱼睡衣,一定超级合适。”

    风是透明的河流,流淌过游侠的长夜,濡湿又安抚那些尘土飞扬的回忆。

    非法改装的小型星船窗门大敞,停在耶佩拉一片狼藉的街头,这里历经了一场灾难,或者说是一场人祸。

    遍地废墟,火焰萎靡地燃着,一阵阵浓烟窜上紫红的天际,这里没有人,拾荒者、劫难幸存者,全都没有现身,她的余光里瞥见一只野猫警惕地拐过街角。

    瞧呢,永火官邸与残余的耶佩拉兄弟会,刚启程就全都滚去见他们的主子了。

    哦,不对。还有一朵大丽花幸存了下来。那个曾经的永火官邸里名叫康士坦斯的女人侥幸存活下来了。大丽花将这顶替了巡海游侠身份的【黄泉】的相关信息,如实告诉了他们这俩个倒霉蛋。

    很可惜,红龙讨厌永火官邸,所以她又顺水推舟把大丽花存活的信息转告了和永火官邸有仇的老前辈卡莲,

    管他的呢。

    眯眼吹着夜风,她蹲在汩汩冒着水的消防栓旁,手里正拿着一条打湿的毛巾,牛仔宽大的帽子戴在她脑袋上,

    这家伙在进行睡前洗漱。

    老板把她教得很好,尤其是个人卫生洗漱方面,这与红龙那些未曾谋面的同族截然不同,这家伙是个讲卫生的现代星际龙哩。

    帽子的主人正在不远处的电话亭里朝人放着狠话,什么“洗干净脑门等着”、“冒牌货”、“宝贝了个腿的”——他连门都没有关上呢。真是难以置信,这种战损严重的城市街道居然还有电话亭能正常运作。

    巨龙出色的听力让她听清了一切。

    在确认与那位忆者结盟前,牛仔回头看向星船中的同伴,红龙手舞足蹈比划着,还用嘴型回答,

    【没问题,记得确认好暗号,我建议用极致糖浆和椒椒博士】

    电话亭中,波提欧单手摸出一枚子弹,叼在嘴边,迟疑一刻,决定装死,

    “…我马上就到匹诺康尼了,忆者,去买瓶阿斯德纳白橡木,温好,敬你一杯。”

    啧,就知道。

    红龙探手拍开水花,等到了匹诺康尼,高低得让这人钱包大出血一顿。

    “那女人的过去?没人知道。但如果你要的只是个简单的答案,可以,你最好找张椅子垫在下面,那个叫黄泉的女人——是个不该存在的令使。”

    ……

    “我从不需要谁的救赎,是生是死,我自己来选择!”

    改造人牛仔正在充能中,躺在他俩这艘老破小星船的大床上,碟片的主角台词掷地有声,打破平缓的电磁流或者别的什么白噪音。

    一个冷知识,这艘星船平时是被吞进龙肚子里的次元空间随身携带着的。

    该说不愧是一脉相传么,这种行为其实与她的那些巨龙前辈们完全一致。区别只在于,前者往肚子里藏黄金珠宝,这家伙只藏了一堆各地采购的星球特产,以及这艘非法改装的老破小星船飞行器。

    牛仔选择在前往匹诺康尼前最后进行一次全身检修与充能,十分敏锐地,他早就发现了一个规律——每当他充能时,红龙都会保持安静,格外警惕。

    这家伙还不承认自己有在紧张,每次都刻意放一些碟片或者唱片什么的来掩饰自己的情绪。

    就像现在,这人眼下的面颊上都冒出了些许细碎的红鳞,嘴上还在逞能狡辩,

    “要喝威士忌吗?上次买的还有存货。”

    牛仔向来直来直往,

    “眼睛下面,你的鳞片冒出来了。”

    果不其然瞧见了红龙瞪大眼珠子手足无措的傻样,

    “呃,那什么,可能是看这个影片太激动了,情绪上头没控制好。”

    “那傻宝出轨了自己老婆,又勾搭上上司的女儿,结果被人撞破了一切,现在在当众说自己的心路历程——你什么时候看这种东西会上头了?”

    波提欧略显无语,示意红龙看向屏幕中自我陶醉的男主角,牛仔怀疑的表情直白过头了。

    星船开着自动驾驶模式,但这段时间里,红龙已经三番五次查看过星船的警戒防御系统了。

    “只是充能而已,你紧张什么,难不成怕我醉电醒不来了?”

    牛仔咧嘴笑着,开了个玩笑。

    但这个玩笑似乎并没有让女人放松心情,反而让坐在床榻上的红头发女人当即炸毛了,

    “嘭!”

    闷响过后,一条灼灼红龙之尾出现在了柔软的床垫上,女人尴尬地应和牛仔的笑话,

    “哈哈哈,是哦,怎么可能?”

    那条巨大的尾巴呈现保护的姿态,将腰后插着充能装置的牛仔团团围住,这怎么看都不是惬意闲适的状态吧!

    牛仔与龙面面相觑。

    而后,面对波提欧惊诧的表情,红龙沮丧地把头埋进蓬松柔软的枕头里,漂亮的红头发胡乱耷拉着,

    “…我知道出问题就打那个医生的通讯,也知道找不到人急救可以去哪些地方检修,再不济还能找老板和卡莲帮忙。”

    她的声音闷闷的,透过从公司物流仓库抢来的安睡枕,落到牛仔的耳边,

    “这只是巨龙的老毛病……”

    那条漂亮的尾巴,笨拙地越圈越紧,几乎完全将两个人拢住了。

    牛仔抱住那条结实有力的龙尾巴,怪沉的,长着锋锐坚固的鳞片,皮肉柔韧,刀枪不入,

    就好像,她完全就是作为杀敌的兵器生长的。

    但事实上,这是个嗜甜如命,喜欢柔软床具,在信任的人面前略显笨拙的龙崽子。

    “巨龙的——老毛病?”

    他缓缓开口重复。

    “…呃,就是,捡到宝贝就会无差别朝路过的所有人呲牙喷火…我总觉得你充能的时候如果受到袭击,就会容易陷入致命危险。所以,叠加起来就炸鳞了……”

    这个“宝贝”和他嘴里的骂人脏话当然不是同一个意思了。

    牛仔完全明白了,她只是没有安全感,她只是,

    太在意他了。

    红龙很少流露出这样柔软的情绪,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执行力与战斗力俱佳的同伴,偶尔高兴起来,就热烈地直抒胸怀,猛地贴过来亲亲抱抱——啧,有点肉麻。

    但他俩相处模式就是这样的。

    所以,现在面对红龙罕见地吐露心声,牛仔像是冬天雪地里,被突然扔入陌生温暖卧室的流浪猫一样,手足无措,脑机过载。

    “充能马上就结束了,别、别担心…要喝什么?我…你…宝贝的,我嘴笨,真不知道怎么说了。”

    伴随着碟片结束的乐章,牛仔结束了充能,拔掉那碍事的装置,他回忆着小时候格蕾拥抱自己的动作,笨拙地搂住把头埋进枕头里的龙。

    “这样会好点吗?”

    红龙没有说话,只是,那条威慑力拉满的漂亮尾巴更进一步,紧紧缠住了牛仔冷硬的机械体。

    喷火龙的身体温度让他这破铁疙瘩身体也慢慢有了热意,恍惚间,牛仔错把当下认成久远的过去。那时他骑在马匹上,奔驰辽阔的原野间,长风过,绿草伏,他能嗅到格蕾热乎乎的炖菜香,还有尼克点燃的烟丝味。

    可惜,她见不到这些了。

    如果可以,牛仔想向龙介绍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以及那个可爱的小家伙,小阿达拉。

    他们可以骑马驱逐牛群,或者强大又美丽的红色巨龙会选择展翅翱翔,龙鳞在原野的阳光下闪烁如溪面。坐在红龙的背脊上,或者策马奔腾在那双巨大龙翼的影子里,他会举起怀里的阿达拉,而她会载着他俩,他们都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和幸福。

    那该多好,那会多好。

    他怀里的龙,或者说把他拢在怀里的龙,悄悄抬起了头,谁能想到,金色的竖瞳也能显露温柔怀念的情绪,

    “可惜你没去过迪亚马特,龙民的烤肉很好吃,每次我吃着就会有小崽子嘴馋来我这。火山节跳的舞也很有意思,刚学会化人形还拖着尾巴的时候,我还不会跳,是祭司教我跳的…他们还会摘很多花放在龙巢前的祭祀台上……”

    你看,相爱的人总是这样。

    “巧了,宝贝的,我还想着你没能见过营地真是太可惜了,那儿的草场可太美了,不骗你。”

    金色的竖瞳与改造后的准星眼瞳对视,片刻后,张牙舞爪的笑容浮现在龙与牛仔的面庞上,

    “所以才更要找到看不惯市场开拓部的公司狗,狠狠干一票。”

    红龙跃跃欲试笑着,眼下的小红鳞片煽动。

    “哈,没错,他宝贝的干票大的!唯有复仇,唯有巡猎,唯有将仇人的血浇灌在故土,才是最好的祭品。”

    从她破壳起,火山灰的气息就涌入了她余下的生命。

    银河长夜漫漫,她枕着苏乐达美梦糖浆入梦,头一次,不是狼藉如废墟的故土,那是无边的鲜花纷纷扬扬从高处落下,沾着清水,有着可喜的触感。

    “奥瑞利亚大人!火山节快乐!”

    某个孩子欢呼着。

    “虔诚的龙民感谢您的庇佑,祝愿您往后的旅途一帆风顺。”

    城池中的老者躬身。

    在无边的鲜花瀑布中,红色的幼龙忽然开口,

    “可若是我没能保护住你们呢?若是我没能救下你们,反倒是被抓走,最后狼狈的苟活下了呢?”

    谁的声音响起,她记得那是最后一任祭司,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幼龙的翅翼,

    “那您一定受了很严重的伤,要记得找到值得信赖的同伴帮您涂好草药,好好治疗伤势啊。”

    这双手曾牵着拖着尾巴与翅膀的龙在火山节的舞会上翩翩起舞,

    “不会…恨我……失望吗?”

    千千万万的声音一同环绕着她,在她耳边忽远忽近说道,

    “我等活在您的庇佑下,死亡从来不是终点也从不是遗憾,就像迪亚马特不熄的火山,请您记住,龙民的意志永远与您同在。”

    红龙的视线模糊,泪水被她体内的火焰蒸发,两只眼睛散发着白色的蒸汽,显得古怪又狼狈。

    龙民将她团团围住,安抚这条小龙,就像很久以前安抚她因驱逐侵占城池恶兽受伤而啜泣时一样,

    “很抱歉,我们帮不了您,唯有这道祝福或许能常伴您左右,请继续前进,永恒的奥瑞利亚。”

    她睁开眼睛,

    只有一滴泪水还挂在眼尾。

    原来那不散的气息不是质问,不是埋怨,更不是恨意——

    那是来自故土最后的祝福。

    食物的香气勾起她的食欲,是牛仔哼着歌,端来了卖相不错的早餐,他的手艺向来不错,

    “尝尝。咱们快到了,匹诺康尼。他小可爱的,无名客的路子不错,咱们可以借道进那什么破酒店。”

    红龙忽然笑着注视飞船外璀璨的星河,

    “很好,那么从今天开始,我就是预备役无名客红龙了。”

    哈,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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