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宣8年,皇帝亲征回鹘,由太子留守京城监国。太子萧弈琮风华正茂,为人持重仁厚,深得父皇信任,朝中大臣亦无不拜服。

    如今他的侧妃又已有八个月的身孕,这位太子方方面面都是无可挑剔的王朝继承人。

    可惜,人生哪有一帆风顺。十一月初六,原本势如破竹的大齐军忽然遭遇风雪,被困荒漠之中,天寒地冻,承宣帝罹患伤寒,高热不退。两日后大军又遇回鹘人伏击,死伤无数,将士们护着皇帝突出重围,他却仍旧没能熬过这一劫,崩逝在回銮的路上。

    噩耗还未传到京城,宫中也生了变故。

    十一月十五,太子清晨刚去奉先殿进过香,夜里疾风皱起,不知从何处刮来的火星点燃了东宫的殿宇,火势迅猛,“走水”的呼声此起彼伏。

    萧弈琮于梦中惊醒之时,寝殿内已是浓烟滚滚,他慌忙披衣,唤醒身边的侧妃。侧妃名唤漱玉,是自小伺候他的宫女,与他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却因出身卑微,只能屈居侧室之位。但他与太子妃并不亲近,大婚后,仍将全部的宠爱都给了漱玉。

    他扶着身怀六甲的漱玉朝外头摸去,烟雾茫茫之中,他听见太子妃急切的呼喊:“殿下,漱玉姐姐,你们可在里头?”

    他心下一惊,回应道:“璃央?是你吗?”

    太子妃宋璃央是国子监祭酒宋丘之女,出身名门,素来颇识大体。但萧弈琮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在如此危急之时,并未先想着自己逃命,而是念着对她薄情寡恩的丈夫与他所宠爱的妾室。

    宋璃央从浓烟中探出头来,看见二人,面露喜色:“还好你们无事!外头火势猛烈,咱们得想办法出去!”

    萧弈琮动容,上前握住她的手,也与漱玉的一样冰凉,不由得一阵心疼:“你们别怕,水车应当已经到了门口,咱们一定能出去!”

    宋璃央点点头,见漱玉面色惨白,捂着腹部,忙问:“姐姐还好么?”

    “无……无事,肚子……有些疼。”

    宋璃央赶忙上前扶住她,安抚道:“姐姐再坚持一下,出去便传太医来看看。”

    于是,她与萧弈琮一左一右搀着漱玉出了殿门,朝宫门口走去。

    东宫失火,却无人通报,萧弈琮方才心中就有疑窦,如今到了外头,更是连一个宫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心中打起鼓来。但他不想让漱玉和宋璃央再受惊吓,嘴上什么也没说。

    他警觉地环顾起四周,风过时吹散一片浓烟,他猛然在不远处的树丛中发现了水红色布帛的一角——那是躺在地上一具宫女的尸体。

    几乎同时,四周冲出几道黑影,手持大刀的蒙面人朝三人迎面扑来。

    萧弈琮下意识挡在两个女人身前,却见宋璃央已经拔出剑来,迎了上去。

    “就知道这把火烧得不简单!” 她身姿轻盈,将来人的招式悉数化解。动作间隙,她又从腰间解下一把剑来,朝他抛过来,“殿下,有人要咱们的命,想活着出去,怕是要费些功夫了!”

    他来不及思索自己这书香门第出身的太子妃如何竟是个练家子,接过剑便和那些刺客交缠起来。

    宋璃央招式比他更加凌厉,两人配合默契,很快便将几名刺客斩杀在地。漱玉的情况却不大好,汗珠自额上落下,紧紧抿住的双唇毫无血色。

    萧弈琮将她抱起,三人好不容易摸到宫门口,浓烟已然呛得他们喘不过气,然而,宫门被人从外边堵死,门外两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博弈。

    那是他的大哥和三弟,父皇的另外两个儿子。

    三皇子道:“大哥,你以为你这大逆不道的心思,当真就无人知晓么?”

    大皇子冷笑:“三弟,你若丝毫未存大逆不道的心思,为何反倒先我一步将这东宫死死围住,堵上宫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漏夜前来,只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火苗几乎已经燎到面前,但门内的萧弈琮遍体生寒,向来对自己友爱亲厚的兄长与弟弟,正是今日要将他置于死地的罪魁祸首。

    宋璃央看出了他即将失控,忙拉住他,嗓音沉静:“殿下,正门走不通,你随我来。”

    萧弈琮愣了好一阵,心内思绪翻涌,门外两兄弟的对话声也逐渐听不进耳去,他任由宋璃央拽着,朝后花园的方向走去。待她引着他走到围墙边,眼见她挥剑砍掉一丛灌木,露出后头的墙洞时,太子殿下才从先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殿下……” 怀中的漱玉发出痛苦的喘息,“我怕是……要生了。”

    “很快……玉儿再坚持一下……”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洞,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了,小心护着漱玉一边钻进去,一边对宋璃央道,“这东宫的宫墙,竟有这样漏洞!”

    太子妃干笑一声:“要不是有这个漏洞,咱们的小命恐怕就要交代了。”

    溜出东宫,他们蹲在暗处放倒了几名太监,换上了他们的衣裳,趁着满宫救火的乱子,混出了皇宫。

    辗转来到一间客栈,宋璃央找来郎中和稳婆时,漱玉已经疼得没了力气。

    萧弈琮被强行请到了屋外,如热锅上的蚂蚁煎熬了不知多久,只听里头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还未等稳婆出来报喜,他已迫不及待推开门去。

    心爱之人躺在床上,气若游丝。他飞奔到床前,握住漱玉的手。

    “相公……” 她艰难地呼唤他,仿佛已经耗尽了气力。

    稳婆抱着孩子,急道:“哎呦公子,你还不能进来呢!恭喜了,是位小公子,不过你还是得先出去等着……”

    漱玉忽然皱了皱眉头,急促喘息起来。那稳婆将孩子递给跟进来的宋璃玉,掀开被褥一看,脸色煞白:“不好,这这这……怕是血崩之症!”

    “大夫!大夫!” 萧弈琮失控大呼。

    那一夜,他的挚爱为他生下了孩子;那一夜,他永远失去了她。

    萧弈琮握着漱玉的手坐了整整一夜,但再也捂不热她消逝的体温。

    宋璃玉心中亦是难过,她的母亲也是在生产弟弟时离世,她至今记得那种心痛。原本嫁进东宫,她理应履行繁育子嗣的职责,但丈夫的冷漠反倒叫她松了口气。可如今,看见躺在床上的漱玉,多年前的那种恐惧再次涌上心头。怀里的婴儿睡得酣甜,却丝毫不知,他再也见不到拼了命将他带到世上的母亲。

    “殿下……” 她唤他,“我打听过了,父皇在前线崩逝了,大殿下和三殿下,于昨夜在宫中起了争端,如今,也都已薨了。”

    听闻此言,萧弈琮久久没有说话。一夕之间,他几乎失去了所有至亲。

    半晌,他才哑着嗓子,艰难开口:“太子——也已薨了。”

    他抬起猩红的双眼:“是我对不起夫人,从今往后,天高海阔,望夫人珍重,莫再被门第、身份缚住了手脚。”

    宋璃央深吸一口气:“那孩子……”

    他起身,从她手中接过孩子,看着小小的,神似母亲的眉眼,心头又是一痛:“你既然已不在是太子妃,也就没有责任照顾这个孩子,璃央,我与孩儿的性命,是你救下的,往后若有机会,定当报答,只是你我既无情分,我应当放你自由,你走吧。”

    承宣8年冬,世宗皇帝与膝下三位皇子先后身殒,太祖嫡系一脉再无人承继宗祧,经宗室与百官商议,决定迎就藩雍州的世宗堂弟,定王萧衍琩为新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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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夜在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编修玉牒时,我翻遍了各种记录,几乎都只是说,东宫失火,殇由太子葬身火海,二位皇子因父亲与手足崩逝,伤心过度,也一同去了。”

    萧敬虞与祁襄在太庙偏殿翻找资料,说起当年的事。他哑然嗤笑一声,继续道:“嘁,自己突然有了继承大统的机会,竟会伤心过度而不是欣喜若狂么?骗三岁小孩呢!”

    祁襄笑道:“只怕是伤心老天没把对方也一起带走,自己就能名正言顺,一步登天了。”

    萧敬虞从架子上拿下一卷画轴来,轻轻展开,两人目光聚在画中人的脸上,面色同时变了。

    “真是师父!” 祁襄惊呼出声。

    缟色纸面上画的人身着赤金袍,头戴翼善冠,眉目间透着英气,虽是二人熟悉的面容,气质却大不相同。

    萧敬虞道:“嗯,他就是殇由太子。”

    祁襄捂着嘴,压低嗓音道:“难怪有的人容不下花间先生。”

    她指着画中人脖子上挂的一串红珠串说:“我在师父的遗物里,发现了这种玛瑙珠。”

    萧敬虞沉吟道:“现在的问题是,那消息究竟是谁放出去的,放出消息的人,又到底是敌是友。”

    “想知道答案,恐怕还得找林侍郎帮个忙。”

    看见林策又来了肃王府,萧允墨的脸色很是不好看。本来有个聂昭整日在眼前晃悠已经够烦了,现在又来一个,祁襄还似前世没吃饱似地狼吞虎咽他带来的点心,烦上加烦。

    他眉头深锁,满面寒霜:“范子章不是叫你少吃甜的?”

    祁襄不以为意,嘴更是吃个没停:“他只说了少吃,你们却连口糖都不肯让我沾,这是虐待!”

    “过世的那位殿下又虐待姐姐了么?” 聂昭的大嗓门自门外传来,作了汉人装扮的小汗王比寻常看起来更白净了些。

    “哼。” 萧允墨冷笑,“看吧,你襄姐姐吃了这么许多甜食,我是劝不动了,要不你想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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