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国都繁城

    南坊市集是繁城最热闹的地方,不仅有不少气派的酒肆客舍,粮铺布庄,街两旁的小摊小店更是数不胜数。

    在喧闹的吆喝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与来往的闲谈笑闹中,最安静的倒是几个原本该在人群中忙于讨饭讨钱的乞儿。

    他们正缩在街角的树荫里午睡。下午的日光投在青石板路面上炙出腾腾热浪,此时若是赤着脚走上去,可就吃不消了。

    现在是八月底,繁城最为酷热难当的时候。

    繁城的夏很长,能从四月初热到十月中。不过晋人生来就适应甚至喜爱这样漫长的炎夏,他们的先祖是远岚山南麓的一支山民。远岚山比繁城还要更南得多,也要更热得多。

    几个乞丐睡觉的街角旁,是一间食铺。

    铺子不大,上了油的旧毡布用粗大的针脚缝缀在一起当作棚顶,撑着棚顶的老竹竿都黑黄油亮,看起来受了多年的烟火。棚里铺着磨毛了的苇席,上面摆了几张没上漆的小方案和灰扑扑的坐垫,实在是一个有些寒酸的小店。

    这时候不是饭点,角落里却坐了一桌客人。

    那是两个少女,年纪不过十四五岁,远看穿着打扮像是市井普通人家的女儿,但细心的人只要定眼一瞧,便能发现端倪。

    其中绿衫的少女百无聊赖的模样,一手托腮,一手用手指顺着案上那些陈旧的划痕画来画去。她的头低垂着,几缕碎发散落,看不清容貌,但那一段肌骨如玉的手指,点在沁入了油灰的桌案上,着实是格格不入。

    街巷人家的女孩子,纵然不干粗重活,日常洒扫炊洗也是免不了的,哪会有这样的手。

    “姝君。”坐在她对面的黄裙少女朝外面努努嘴:“瞧!”

    绿衫的女孩子闻言,立刻用手虚掩着面转过头去。

    这行动虽然躲躲藏藏,但指缝间露出的一双眼眸却明亮不驯,目光大胆地向远处梭巡。

    能被唤作姝君的,只有世族出身的女孩子。世代显贵的大族豢养家臣,自有君主之威,私属对少年主人们也以少君、姝君呼之,逐渐成为定俗。

    这绿衫的少女乃是晋国大世族端木氏的小女儿端木舒。

    南坊市集的一头紧邻着晋国公宫平葭宫。这小食铺若说有什么好处,就是能将平葭宫南门附近的风吹草动看得一清二楚。

    端木舒把那几扇朱漆的宫门左右扫了几个来回,但它们此刻仍然紧闭着,门畔一个人影也无,只有宫墙下永定渠映出的水波在粼粼跃动。

    她用力眨了眨被水光晃得有些花了的眼:“哪儿呢?”

    “不是。”黄裙的侍女烛儿伸手又指道:“您瞧布政牌那儿!”

    南坊是繁城各色人等汇集之地,消息最是畅通,所以在市集靠着平葭宫的一头立着一块高大木牌,用以布告新令。

    端木舒的目光移过去。人群正向那里聚集,透过尚余的些微间隙可以看到一个小吏正卖力地挥舞着鬃刷,往木牌上刷着浆糊,旁边还有两人正牵展着一张写着朱字的帛书。

    布政牌很快就被围得水泄不通,人声逐渐鼎沸。

    “咚——咚——咚——”有人用力敲响了告示牌旁的铜鼓,三声震得周围人都捂起了耳朵,整条街都静了下来。

    举着鼓槌的人不知拿什么垫了脚,在人群中站高了,看他的装扮是个掌文书的廷吏。

    只有出自国君的政令,才会由廷吏布宣。

    那廷吏扯着嗓子大喊:“都看过来!都看过来!”

    先前的一番阵仗早已为他捕获了整条街的目光。廷吏环顾一圈,满意地挺直了胸膛,拿手中的鼓槌点了点那张新贴的素帛告示:“君上诏令!看到没有,这四个字!”

    告示最上头的鲜红大字在白炽的日光下艳得隔着半条街也刺眼,偏那廷吏还一个字一个字地边点边卖力高喊,直教那四个字尖利地钻进人脑壳里来:

    “移!风!易!俗!”

    “这么快就布诏了!”端木舒哀叹一声,转过头伏向桌案,将脸埋进臂弯里。

    对于君上移风易俗之心,端木舒早已知晓,父亲送来勒令她用心研习的那些北地礼记章卷,此时还堆在她的书塾里。

    这些时日她拼着挑灯夜读,只从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繁文缛节里得出一个总结:她恣意快活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那边的人群躁动起来,有人抢先开始念下面那些小字,读出的片语瞬间就被七嘴八舌的讨论淹没,端木舒只觉满耳的营营嗡嗡,好似被一团蚊蝇缠住。

    “什么移,什么风啊?怎么就俗了?”中气十足的一声响在近旁,将那团营营之声劈开。

    端木舒循声抬头,原来是铺子的老板娘,她正大喇喇站在街心,抬手遮着日头向那边望。

    人群中爆出一阵哄笑,有人回道:“这是在说李家大嫂子你这身衣服该换换了!”

    老板娘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她的衣领半敞着,露出一大片早已晒成小麦色的胸口,而衣袖干脆裁短了,两条手臂因常年劳作而结实匀称。为了清凉和干活方便,远岚山里走出来的山民后裔们向来如此,这样的着装在晋国是司空见惯的。

    老板娘显然是没看出自己这一身有什么毛病,叉起腰又问:“我这身衣服怎么啦?”

    人群中说:“你这领口太低了,袖口却又太高啦!”

    老板娘呸一声:“少来找茬,还叫我热死不成?你们一个个的先把衣裳捂严实了试试!下次只穿裤衩的统统不准进店!”

    “这条规矩晌午可不能用呀,不然非捂严实了,俺怕饭没吃完,发汗把你铺子给淹啦!”

    “照这么说,大家都捂严实了,指不定繁城都给淹啦!”

    人群又你推我搡地笑闹起来,集市气氛一时热腾得如午后天气,只有那廷吏寒了脸,举着鼓槌往人群头上敲,大叫:“放肆!放肆!这是君上亲笔所书,谁敢随意玩笑?!肃静!肃静!听我一条条说!”

    人群被他的鼓槌敲得四避,而后终于安静下来重新聚拢。廷吏点着那帛书,开始逐行诵读,但是他的声音不够高,在食铺这里已听不清。

    老板娘热闹还没凑够,伸着脖子:“大点声呀!”

    端木舒直起身来一拍桌案:“老板娘,还做不做生意了!”

    烛儿拉住她的袖子:“姝君,小声些,您忘了自己是逃课出来的?回头让主君知道……”

    端木舒重又坐下去,挂着脸:“知道就知道,反正移风易俗的这些破规矩一施行,以后我也不用上课了。”

    她的遣词惹得烛儿直皱眉:“什么破……您小心着点儿。再说,我也没见那里头有哪一条免了您的课,您又在唬人了。”

    烛儿这个“又在唬人”的点评,令端木舒很不满意:“你不能光看字面上的意思!你想想,晋国有哪一条律法说,女子不用习武?”

    晋人还是山民时,不论男女都弓马娴熟,开国之初军队中也不乏女兵女将,但到了如今,女子舞刀弄枪算是稀罕事了。

    烛儿被她这话问得有些迷糊:“这能一样吗?”

    “怎么就不一样了。不就是依着昱朝大律,定死女子不得入行伍,久而久之,就没有人家让女儿习武了。”端木舒摊开双手,作无可奈何状:“现在移风易俗,女子愈发是这也不许干,那也不许干,还读那么多书做什么?”

    烛儿听了,没再反驳,但嘴上还是不服气地嘀咕:“就您那些搁着正经课业不做,整天偷偷揣在怀里的《远岚野事》之类的杂书,不读也罢。”

    端木舒回给她一个看难雕朽木的眼神:“我这是饮水思源懂不懂?再说了,那些都是记载先祖日常的珍贵古籍,怎么能算是杂书?”

    说话间,老板娘已经走过来,弓着腰看着这两个略有些古怪的客人,小心翼翼:“方才两位小娘子说不饿,只先坐会儿,我就出去看看热闹,真是不好意思。两位小娘子要点什么?”

    午后炎热,灼风吹过来,集市上的各种气味混杂在鼻端,的确令端木舒毫无胃口。刚才不过是为着那移风易俗的诏令心烦,不想看老板娘在外纠缠。此时老板娘这一脸的局促,倒叫她有点过意不去,只得硬着头皮,要两盏酸汤米粉。

    米粉上得倒快。老板娘把粉端上桌,一手扶着案角本要站起来,停顿了一下又抱着她的旧托盘跪坐下来:“两位小娘子,方才听你们似乎在讲律令的事,那你们知不知道,这移风易俗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

    端木舒恶狠狠地将筷子戳进碗里,用力翻搅:“移什么移?晋国自有几百年的风俗,为什么非要往北边的移!”

    老板娘惊诧:“是要咱迁到北边去住?”

    烛儿看着端木舒那坨被搅得纠缠在一起的粉,对老板娘这好问的劲头叹了口气,道:“那倒不用。君上这旨意是说,往后大到婚丧嫁娶,小到衣食住行,都要跟北边那些诸侯国们学他们的规矩。谁要是还用咱们那老一套,就该受罚啦。”

    老板娘从牙缝里倒吸了一口气:“我听说北边的人,干什么事都是这样那样的规矩,多得叫人记都记不住,要拿好多竹简录下来。我们那条巷加起来都识不出一条竹简的字,那不都得等着挨罚吗?这咱可受不了哇。”

    这话让端木舒来了劲,她啪一声放下筷子:“就是!咱们原本日子过得好好的,这不是平白折腾人嘛!”

    “北边那些人,整日‘南蛮’‘南蛮’地叫,把咱们当野人似的。”烛儿说着压低声:“君上每隔几年就要去帝都朝觐,想来心里颇为不平吧。”

    几百年前武帝开立昱朝时,晋人的先祖为平定南境立下功勋,受封为晋伯。但这个偏居南境的伯国因着民风奔放,向来被北边一众自诩知礼仪谨教化的诸侯们所鄙夷。

    “南蛮就南蛮嘛,我还觉得他们是北怪呢。北地诸侯里那么多弹丸小国,”端木舒捏着指尖,比着指甲盖大的那么一小块:“有些还没我们一个郡大。就靠装腔作势撑场面,耍些口头威风,理他们作甚。”

    “您是不在乎,毕竟您恨不得钻回山里,过老晋人那种采野果剥鹿皮的日子呢。”

    端木舒忽略烛儿话间的促狭:“总之,凭什么他们觉得不好的,我们就要改。要是什么时候他们觉得我们的姓氏不好,我们把姓也改了给他们当孙子不成?”

    烛儿提醒她:“咳,您可别忘了,姓的确是改过了的。”

    立国之初,武帝为晋国公室赐姓“宁”,随后晋国的贵族们也纷纷从北地官文中选了字来替换原有的姓氏。到如今,晋人的姓氏已经同北地无异了。

    “端木氏的姓可不算改了,是循了音的!哪像他们那些……”

    端木舒话还没说完,烛儿一只手已经挡在她面前,眼神往旁边的老板娘身上瞥。

    老板娘听她们这几句来往,尤其是听到“端木氏”,神色已经着慌,见烛儿的眼神,忙拎着托盘站起来:“我突然想起锅里还煮着汤呢,该溢锅了,得赶紧去看看。两位贵客慢慢吃,慢慢吃!”说着逃也似的小步跑开了。

    烛儿看着老板娘的背影,放下手,压低声:“您可少说两句吧,还‘他们’,也不想想您这连带着瞧不起谁呢?”

    端木舒哼一声:“谁学北地人学得忘了根我说谁。”

    自家姝君在这件事上,比之世族中最守旧的老骨头们也不遑多让,烛儿彻底放弃同她争辩:“我看这移风易俗还是赶紧推行的好,让您跟那些北地姝媛一样老老实实待在府里,就您这口没遮拦的劲,在外头一天要把人吓死三回。”

    “别再说那四个字了!”端木舒捂住耳朵:“我听见就头痛。”

    “头痛正好赶紧回府歇着,也不知道这大热的天您折腾些什么。”烛儿说着捂住胸口,作出一脸可怜巴巴的模样:“回头被主君发现,拖累可怜的烛儿我和今日轮值护卫的兄弟们。主君心疼您,可不会心疼我们。”

    端木舒放下手,她又转头看了看那边还在进行的宣讲,又将目光挪向宫门:“不行,我今天一定要等到——”

    她话还未完,朱红的宫门忽然裂开一线,缓缓开启。

    一队身影从门洞的深晦中穿出。

    踏入日光下的一刹,鎏着金纹的银甲熠然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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