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盏茶直掷到两人的面前,茶水飞溅在端木舒的额与手上,散去温热渐渐冷却。

    这是端木舒第一次直面国君。

    这位君主的脾性,即便不能从他杀兄继位的故事中完全揣测,也可以从如今一言独断定灭葛章,反手布局折除双翼的做法中窥想。

    端木舒将头深埋下去,额头紧贴手背。

    国君施威震慑,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不如噤如寒蝉的好。

    殿内静了半晌,国君终于重新开口,熄了方才炽盛的怒意,透着冷:“你祖父呢?”

    这一句自然是在问文季,端木舒只管伏在地上,听文季说:“祖父在予中,等候君上发落。”

    殿上的话音伴随着一声冷笑:“是等待发落,还是以为缩在予中,孤就拿他没有办法?”

    其实文檀的确对回繁城有顾虑,怕自己一回繁城,撞上君上的刀口直接定罪,到时候君命如覆水难收,再无转圜。让端木舒和文季先行,为的就是先献功以求缓和。

    也幸亏他没有回来,不然照目下的情形,早被君上绑了丢到榕林行馆门口去了。

    但文季只能说:“不敢。予中险守,正是为表对君上之敬从,君上凡有令,予中无不彻行,祖父在予中,如在繁城。祖父不归,只因自惭惶惶,无颜面君。”

    国君又是一声笑得轻蔑,不置可否。不过他没有再在这一点上做文章,而是转而道:“听说予中城,是你守住的?端木氏的姝君,不简单啊。”

    端木舒琢磨这国君这句语气似有所缓和的话,盯着地面:“小女只不过恰好路过予中,思及端木氏拱卫京畿之责,担忧叛臣退入予中,徒增君上忧虑。小女未自量力,不过勉力行之,不敢居功。”

    国君语气似笑非笑地将她最后的词重复了一遍:“不敢居功?你这是在提醒孤,此事要记你一功?”

    果然,君上的怒意并不仅由榕林行馆之危而起,恐怕心中也恼怒她扰乱了铲除文氏的谋划。不过,料想也是一时对这变数无可奈何,才会挑她话中的这小小失言来刁难。

    这一点口头的尖刻,倒也没什么受不得的,端木舒老老实实一叩首道:“小女知罪!”

    “你知的是何罪啊?只身入南郡,又一力守予中,壮举不让须眉,怕是得意得很吧?”国君并没有放过她,他的话语里又带出那三分令人脊背发凉的笑意:“孤的‘移风易俗’,你是半点没有放在心上啊。”

    端木舒僵了一下。光顾着家族存亡的险急,她都忘了还有移风易俗这么回事。君上在拔除双翼之事上,现在或许被困住了手脚,但要搬出移风易俗的诏令,治她一个违令之罪,不仅轻而易举,而且正正当当。

    手掌的温度一点点被冰凉的地面掠去,麻木的感觉直透手臂。除了伏首认罪,她一时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端木舒正打算硬着头皮再道知罪,却听到文季忽然出声:“若非姝君,南郡战事恐怕还要拖延,姝君虽有违背诏令之处,还望君上酌情抵过。”

    “南郡战事拖延,全因你们领兵不利!孤还未治你的罪,你倒为别人求起情来了!”

    南郡战事到底为何拖延,殿上都心知肚明,但国君的话,却容不得二人反驳。

    不过这么一来,国君的注意力,被文季引了过去:“你做了葛章人的俘虏,丢了晋国的颜面不说,谁给你的胆子擅自与葛章议和?孤只记得说要夷灭葛章,可不曾说愿意受葛章之降。”

    文季声音尚算镇定:“臣失职之处,任凭君上处置。臣以为葛章人熟悉山林矿脉,善冶铁育马,若能诚意为晋国所用,必能为君上分忧。擅作主张,臣亦知罪。”

    “孤既决意夷灭葛章,难道会没想过这些?自作聪明!”国君嘴上仍是批斥,不过听那声音是转回身坐了下来,然后道:“罢了,事已至此,把人带进来吧。”

    角落里有內侍应一声:“是。”便听到脚步向殿外去。

    “还不起来?”

    两人忙谢恩,起身退避在侧。端木舒一抬头,就见火瓦一手抱着阿雀,一手托着木匣,迈过门槛走入殿中。

    想起火瓦在晋军大帐中的言行,端木舒还有些担忧他行为无状会惹怒君上,但火瓦立住,没有开口,先跪了下来。

    火瓦低下了头,连言辞都恭谨非常:“小人携公主与大王遗愿,向晋伯请降。”他一边说着,一边高高举起手中的木匣。阿雀还紧紧靠在火瓦的怀中,使得火瓦的动作显得格外艰难。

    国君倒是并未在意阿雀的无状,只略略摆手。有內侍上前,从火瓦手中接过木匣,呈上殿去,置于在国君案前。

    內侍打开了木匣,荼远香瞬间在殿中四溢,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

    但即便如此,仍掩盖不住底下的腐坏气息。

    在內侍的一声惊呼中,阿雀忽然从火瓦的怀中跳下来,奔上御阶。

    但她还没来得及冲到国君座前,便被內侍拽住了衣带。

    內侍想将她拖到一旁,也不知那小小的身躯里哪来的力气,竟然又向前挣了几步,尽力伸长了手臂,小手死死掰住了桌案的边缘,哭喊道:“把爷爷还给我!把爷爷还给我!!”

    火瓦已经站了起来,但他没有贸然上前。四周的昏暗处,有轻微的金鸣,以及弓弦拉满时弓臂因紧绷而发出的隐约吱呀声。端木舒惊觉,殿内竟然暗藏着刀斧弓箭。

    国君垂眸看着木匣之中。片刻,他抬起手,四周的杀气悄然隐去。

    然后国君合上木匣,朝前推了推,正推到那双小手前。內侍松开手,阿雀脱了限制,一把抱起木匣,就地坐下,将脸埋在木匣上,抽噎起来。

    內侍虽然无措,但国君却不理会,他只是看向徒然立在殿中的火瓦,问道:“葛章王有何求于孤啊?”

    火瓦敛目,道:“葛章归降,愿为晋国之郡,望晋伯开放葛章与南二郡之间的关隘,使我子民自如来去。三年之内,无论他们决定落足于晋国何地,尽数编户入籍,从此不分你我,皆为晋人。”

    “开放隘口,让葛章人散入我晋国诸郡?”国君瞟了一眼文季,大约是在猜想编户入籍的主意是否真出自葛章王。然后他又看向火瓦:“如何保证,不会有人生乱?”

    “大王以命为证,以表意诚,葛章人尽知大王良苦用心,定不会辜负。”火瓦带着他那古怪的葛章口音,把与他粗犷蛮野的外表格格不入的话说得恭顺有礼。

    国君语中不屑:“葛章王头颅都装在匣中了,一个死人的诚意,能保证得了什么?”

    火瓦身侧的手捏紧成拳,显然强压着怒意:“三年之内,我等会为晋伯尽绘远岚山的地形矿脉,并将葛章的冶炼术、在平陵所牧马种及育养之术尽数授与晋人。晋伯可遣文氏督辖此事。”他顿了一顿,道:“此外,愿将大王唯一血脉,公主乌扬姑夏留在繁城。”

    乌扬氏向来子息单薄,只是奇迹般不绝如线,如今按葛章的继承之法,阿雀已是葛章人的新主君,自然是至重的人质。

    国君拂袖:“晋国大族不止文氏一姓,由谁督辖,孤自有定夺。”

    这话里的意思,是认可了葛章献降的条件。

    但火瓦仰头不退:“大王与文氏少主成誓,小人不敢有违。”

    端木舒感到国君凌厉的眼风又扫过来,然后他说:“此事孤与诸卿再议。”

    火瓦跪下行礼:“小人谨候晋伯决断。”

    国君抬抬手,将目光落在坐在自己对面,缩成一团还在啜泣的阿雀身上,命內侍:“把公主带去远岚殿,交予小君安置。”

    內侍刚领了命,伸开手臂要去将阿雀从地上捞起来,阿雀却一下跳起来,抱着木匣就跑下阶去,躲在火瓦身后,拽紧了他的衣摆,冲着端木舒大喊:“骗子,大骗子!我才不要留在这里,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內侍被吓得不轻,追过去的步伐中都满是慌张,虽然阿雀年纪小,但这样在朱雀殿上胡闹,也未免太不像话。

    但国君竟然叹了口气:“罢了,还是暂且不要去远岚殿搅扰了。”他说着瞥一眼端木舒:“公主是你带来繁城的?”

    端木舒低头:“回君上,是。”

    “那公主就先去左尹府上暂住一阵吧。”

    端木舒有些犹疑地抬起头。她可以走了?

    她转头朝文季看了一眼,文季几不可察地朝她点了一下头,似乎是让她放心。

    內侍在旁催促道:“姝君还不快退下,带公主回府?”

    端木舒只能迈步走到大殿中央:“谢君上,小女告退。”

    內侍引着她与抱着阿雀的火瓦出了殿门,阿雀终于在火瓦怀中把脑袋抬起来,看了她一眼:“我要回家。”

    端木舒叹气:“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带你回家,但是……”

    “但是你不敢不听那个君上的话是不是?”阿雀把怀里的木匣又抱紧了些:“我还以为你是什么都能做的大人。”

    端木舒无言以对。

    这两个月下来,她也以为自己长大了,可以力排万难。

    但到了朱雀殿上,她却变成了万钧之下的一只小蚂蚁,国君挥挥手,就有无数种法子可以压死她。

    也许她最好还是退回去,老老实实坐回她在府宅后园里的那一方坐席,否则光是“移风易俗”这一条,就够她受的。

    正要下阶去,远远有一群人匆匆朝大殿过来,內侍眼尖,忙拽着他们避到一旁,低声嘱咐他们低头行礼:“是小君!”

    队伍很快便行到了殿前,走在最前头的正是夫人郦氏,她竟然不待通传,快步径直迈入殿中去了。

    夫人出身越国公族,最是讲究礼法,却不管不顾,匆忙跑来前廷不避外臣。

    也不知榕林行馆之中情形如何了。

    想到行馆中的那位公主,端木舒心中愈发惴惴。

    她低着头正要提步,却发现前头的內侍没有动,只听他颤抖着开口:“那,那是什么!”

    端木舒茫然地抬起头,看內侍昂首而望,伸手远指。顺着內侍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南方的天际正升起滚滚浓烟。

    那正是榕林行馆的方位。

    朱雀殿内传来女人们一片混乱的惊叫:“小君!小君!”

    而殿上的君候怒吼道:“传医官!快传医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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