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晌午。

    春寒眨眼随风逝去,芳菲初绽,惠风和畅,敬王府各处的院子里俱是欣欣向荣、热闹繁盛。

    谢织心这日着一身鹅黄色锦绣百花裙,日色正当时徐徐走动,清丽动人春光比之更胜三分。

    “世子妃,咱们准备的这些,真的有用吗?”穗儿犹疑地望了望手里的紫檀木食盒。

    谢织心微微敛眸:“他愿不愿吃是他的事,送不送是我们自个儿的事。”

    她这几日细细想来,顾云舟其人,薄情寡性,若想抓住他的心为己所用,必得用非常之法。

    昨日她在王府厨房里折腾了大半天才得了这满盒子的精致点心,自然不只为了满足人寻常的口腹之欲。甚至说,顾云舟今日不愿收,才正落入她下怀。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越走越是寂静无人。

    敬王府的住宅分梅、兰、竹、菊四苑,顾云舟长住子竹苑,谢织心嫁进来后,本该迁入子竹苑与之同住,却在敬王妃诸人的严令安排下住进了隔壁的汀兰苑。

    现今终于进了子竹苑,谢织心只觉院似其主,她二人方过了月洞门,便见竹影丛生,叶如翠羽,配合脚下盘旋曲折的青玉石子小路,凡所过处皆似笼于竹荫幽篁之下,不免令人周身森冷郁然。

    鹅黄色的裙尾仿佛错漏而下的日光,一路掠过苍竹翠影。

    谢织心一早命人打听过,顾云舟喜静,平日无事时,总爱在房里读书写字,过了林荫环绕的长廊,便是顾云舟惯常所在的书房处。沿途过来,倒守了不少差使、丫鬟,个个都侍立不动,谢织心自他们身边经过,不过面面相觑半晌,便也都不说话了。

    门庭雅致、清风阵阵,谢织心正欲敲门,房中静默刹那间便被打破。

    “现今局势微妙,淮扬一带,郑氏子弟张扬跋扈、重利盘剥,惹得当地怨声载道。然郑氏世家大族,盘踞江南已久,当地的官员们也都是敢怒不敢言。”

    “何止,二殿下前日还道,郑家暗地里联合几个当地小族,私藏兵器、囤积私兵,割据一方,活像做了土皇帝一般!”

    谢织心的手顿在半空,他们议论的似乎是江南一带赫赫有名的郑氏。若说的是旁的世家大族,她自不会这般愣住,只是这郑氏乃是敬王妃、顾云舟亲母出身之处,两位王公大臣这般言辞,不知顾云舟要作何感想。

    又听顾云舟的声音冷冷响起:“多少年都是表面风光,内里腐朽,几百年的底子才硬生生拖到了今天,郑氏的好日子也算是到头了。”

    他正说着话,倏然一顿:“什么人!”

    谢织心心道不好,尚未来得及抬脚,几个杂役、丫鬟便齐齐涌出,将谢织心团团围住。

    “你在这儿做什么?”

    顾云舟平常虽也对人冷脸相对,可谢织心清晰可见,比起平日里的冷淡无谓,他此刻的眸光更多出了明显的锋芒毕露与肃杀之气,就连屋檐下明艳正好的暖阳都要对其退避三舍,徒留檐下昏影在他面庞上浮动流连。

    谢织心不自觉回退一步,奈何前有狼后有虎,杂役、丫鬟们粘板似的粘着她,顾云舟更是步步紧逼。

    谢织心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对上了顾云舟的眼神:“妾身见过世子。”

    方才听得头一句,谢织心便知自己这耳朵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偏生自己好奇心重,这脚又迟钝得像个笨石头,生生被人逮了个正着。

    顾云舟眸中寒意不减:“我与人议事时任何人不得靠近,没人告诉过你?”

    冷冽的目光如银光冷刃般压迫着谢织心的五感,直激得人恍惚不安。

    她垂下脑袋,水润可爱的红唇默默撇了下去:“妾身粗苯,也没人愿意教妾身这些规矩,今日懂了,日后不会再犯了。”

    顾云舟冷哼一声,厉色道:“昨日在谢家,我念你心怀孝义,不与你计较,今日你半句话不说便跑到我房檐下帘窥壁听,谢家世代为官,就是这般教导门下子女的!还是说,谢家让你嫁进来,本就是为了让你做这檐下宾客?”

    顾云舟这意思,莫不是是把她当成打探情报的谢家细作了?

    谢织心知道,此时必不能再退,她对顾云舟的质问避而不答,闭了闭眼,一双清澈的眸子霎时浸染上绯红:“妾身自知世子不喜欢谢氏,亦不在意妾身,可妾身待世子一片赤诚,世子这样说岂非太伤人心?”

    可巧房中那几个高冠束发的世家公子听着了外间动静,方一出门,便瞧见了美人落泪的别样春景。

    顾云舟这边仍是一脸阴霾:“收起你这做派,你今日到底为何而来?”

    谢织心耳朵灵敏得很,留心着门前脚步,不等那几位名门贵客开口,当即小嘴一扁,红着眼将食盒推到他怀里:“我念着世子整日劳累,便存心做了这些点心来惹世子心烦,世子不愿吃便随手扔了罢。”

    谢织心的眼泪珠子似的啪嗒啪嗒往地上砸,明眼人一听便知她这是气话。

    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几位公子与顾云舟相识已久,自知顾云舟是木头的脸、石头的心,断然不愿插足他的家务事,纷纷拱手道别。

    顾云舟顿了顿,随即将那食盒抛到了险些就能落荒而逃的青衣公子手里。

    “我不喜甜食,世子妃既然一片好意,你们带走便是。”

    青衣公子与剩下几位相视苦笑片刻,这世子妃的好意是收也不能,退也不能,得,抱紧食盒、夹着尾巴速速离去吧。

    谢织心拿出帕子匆匆拭了眼泪,扭头也要离去。

    顾云舟不等她走出半步,便一把攥上了她纤细瓷白的腕子。

    他面上冷气未绝,用的力气并不算小,谢织心手腕处霎时酸软作痛,她挣扎半刻,腕上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却是愈发紧锁。

    痛!怎么又是这只苦命的手!

    谢织心眼睛水润通红,眸中泪水半真半假:“妾身本是好心,世子若看不惯我,也不必这般糟践妾一番情意!”

    顾云舟不过信手一拉,谢织心随即被笼罩入他高大的阴影中,这张脸的轮廓此时愈发凌厉逼人:“你今日所听之事,若透露出去只言片语,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谢织心抬眸直勾勾地盯着他,哽咽道:“妾身什么都没听到……我那时方从长廊处过来,稍停了脚步,便被世子察觉了。妾身便是想往外透露,也无半字可言。”

    顾云舟的目光依旧冷厉:“既然没听到,方才为何不为自己辩解?”

    他显然不相信谢织心这般说辞。

    谢织心咬了咬唇,唇中央仿佛重新抹了层透亮的胭脂,楚楚动人。

    “方才几位大人都在,妾身不愿驳了世子的面子。”

    得了这可怜巴巴的答案,顾云舟不由得停顿半晌。

    见他微微出了神,谢织心自知目的已然达到,她故意用尚能活动的左手掌心蹭了蹭脸,道道泪痕混杂着情绪张合荡漾出的殷红,活像只委屈无助的花脸猫儿。

    “世子既不喜欢妾身做的点心,也不愿旁人打扰,妾身明日不再来了。”

    谢织心受困已久的右手腕子才被放出来,她登时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顾云舟定定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鹅黄色的裙摆随风而动,稍过些时候方才快步离去。

    “世子妃,您就这么和世子大吵一架,也不低头认错,世子不会在心里怨我们吧。”穗儿担忧道。

    谢织心眼泪一抹,嫣然笑道:“我若认了错,他才真的要怨我。”

    回门那日,她便觉顾云舟这人敏感多疑,相处下来,更是如此。要是让他认定谢织心偷听到了朝堂秘辛,不找人死盯着才怪呢。

    穗儿点点头:“那这点心,咱明儿还送吗?”

    谢织心唇角一勾,轻快道:“不送。”

    “方才在世子面前,我既说了不来这子竹苑,又岂能言而无信?”

    穗儿惑然道:“世子妃既想得了世子的心,可不见面,如何能成事?”

    谢织心停下步子,用食指指腹轻戳了下穗儿的眉心:“笨蛋穗儿。这几日不见,不代表日日不见,便是放风筝也有松手放线的时候,你说是不是?”

    她顿了顿,又道:“我记着,王府众人昨日新赏了匹缎子。”

    穗儿忿忿不平道:“世子妃还说呢,那缎子面料虽还不错,却早已经是老掉牙的花样,便是我们这些做下人都不愿拿它做衣裳了。”

    王府的人怠慢谢织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她虽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穗儿却是实实在在咽不下这口恶气。

    谢织心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把它裁了,给我做身新衣,你得空再去寻些颜色鲜艳的丝线过来,等过个四五日,咱们去给风筝收线。”

    ……

    子竹苑这地方,青天白日都寒凉无比,落了日头更是不必说。

    谢织心上次来时正值晌午,阳光正盛,身上倒也没什么阴凉的感觉,这次再来,已然黄昏入夜,只觉得皮肤上阴寒阵阵,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将养过来的膝盖亦是死灰复燃般隐隐作痛。

    如她所料,顾云舟这几日并未有任何动静,可谢织心这么多年察言观色下来,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穗儿蹲在院子角落里挑选半晌,转头向谢织心招了招手:“世子妃,您看这地儿怎么样?”

    谢织心微微点头,摩挲了下手里的帕子,她赶了这几日,手上连红肿带血泡的,总算将这生动多情的鸳鸯绣出了点栩栩如生的意思。

    “喏,”谢织心小心递过去帕子,“你切记,这帕子放得地方要稍显眼些,却不能过分刻意。”

    穗儿饶是不明白自己主子心里稀奇古怪的想法,仍听话地在那儿摆弄了半天,最后还是寻了几支不大惹人注意的小枝子,将帕子卡在了枝子的间隙里,才算是成全了谢织心的这般设想。

    “可是世子妃嫂嫂?”

    谢织心留完了绢帕,方才出走两步,便听身后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就是这一娇媚婉转的女子之声。

    “是郑夫人啊。”

    她身前这女子妖娆妩媚,一身水红色牡丹纹的织锦袍子,更显身段婀娜,此人乃是敬王府小王爷的爱妾,人皆称其郑夫人,敬王府中诸事,除了敬王妃,便是郑夫人在管。谢织心新裁衣裳的那匹过时缎子,多半也有郑夫人的手笔。

    郑夫人笑道:“这么晚了,世子妃嫂嫂不在汀兰苑待着,怎么到这儿来了?”

    敬王妃不喜谢织心这个儿媳妇,郑夫人也跟着不喜她,谢织心每每和她说起话来,对方总是拿腔拿调、阴阳怪气。

    她无奈,顾着王府面子上的和睦,又不能拔腿就走,只好忍着心烦,微笑应对道:“正巧今日得空,出来走走。”

    郑夫人哂笑一声:“嫂嫂得空,是想来寻世子吧?可惜,咱们这位世子从来是诸事缠身,怕是不得闲来见嫂嫂了。”

    “嫂嫂敢问,郑夫人来此只是为了同我说这些?”

    晚风越吹越冷,谢织心脸上虽还挂着笑,心里却急着结束这场无聊之至的对话,像郑夫人这种话语不少但脑子不多的人,她多说半个字,都似在给和尚梳头,浪费时间,浪费心力。

    郑夫人笑道:“我此来自不是为了寻嫂嫂,而且有要事要与世子相商。说起来,也是要恭喜世子妃嫂嫂,不日便要多个妹妹做伴了。”

    谢织心不解地望了她一眼。

    郑夫人继续道:“王妃听说,世子同嫂嫂总不愿恩爱和鸣,可咱们敬王府这样的人家,夫妻和睦、开枝散叶亦是必不可少的,母妃心细,想着从母族里新挑个各方面都出众的女子,给世子纳妾,一来王妃心愿可了,这二来呢,世子妃嫂嫂平白还能得个贤良淑德的美名,倒是两全其美。”

    郑夫人和敬王妃原都是郑氏出身的女子,郑家族人在江南历经百年,族中女子个个得嫁高门,若非郑夫人母家落了难,当年也未必甘心为妾。

    入门前,谢织心便时有耳闻,敬王妃早前最属意世子妃的人选原是郑氏出身的高门贵女,如今,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罢了。

    方才一见面,郑夫人话里便不怀好意,如今愈发蹬鼻子上脸了,贤良淑德,两全其美,话说得倒好听,桩桩件件何曾过问过她谢织心的意见?

    谢织心嗤了声:“你这么一说,我还当真不想答应了。”

    郑夫人眸中阴影翕动,面对谢织心近乎直白的挑衅,她已然收起了那副伪善的面孔:“嫂嫂可要想明白了,若是嫂嫂迟迟不应,狭隘善妒的坏名声不定那日便传了出去,嫂嫂日后在上京还如何自处?”

    谢织心干脆道:“名声这东西一不能吃二不能赚的,我向来便不在意,你不必拿这个来压我。再者说了,郑夫人在我跟前据理力争有什么用,世子可应下这桩婚事了?”

    郑夫人顿了下,她心里未必有底,嘴上仍道:“世子向来孝敬王妃,王妃的话,他自是会听的。”

    谢织心笑了笑,上前一步道:“若是没应下,郑夫人这般言之凿凿难免是竹篮子打了水,落了一场空就不好了。”

    “不过,郑夫人为着世子这般好意,我必定得想法子好好谢谢你。”谢织心纤细葱白的手指浮光掠影般在郑夫人肩膀处蹭了蹭,在这袭月白色锦绣罗裙上,仿佛月华匆匆流动。

    郑夫人一顿,当即抓住她停留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腕,染了千层红的指甲细长尖锐,像月季花梗上的尖刺深深扎进谢织心的手掌,虽未流血受伤,到底生出些刺痛来。

    一味地隐忍退让并非她行事作风,谢织心下意识便要将那满怀恶心的手甩开还击,可她余光一瞥,溶溶月色之下,竹叶沙沙之中,清隽挺拔的熟悉身影逐步踏入视野所在。

    便是这时,谢织心神色一变,再次拿捏出那副梨花春雨、与世无害的小模样——同她这张纯净到极致的瓷白面孔仿若浑然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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