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舟不动声色地把她的手从自己的手臂上拿了下来:“你好好歇着,她的事我自会处置。”

    “符亭,照看好世子妃。”

    顾云舟脚步走远,谢织心的目光霎时冷了许多。

    她转念想想,穗儿心细如发,处事不说天衣无缝,也定然不会出现这等大的纰漏,她那时千叮咛万嘱咐,要穗儿寻人时定要将事情捂住了,莫不是张成衣行医说话时出了岔子?

    眼下符亭还在此处,谢织心不便同穗儿谈论这些,她浅扫了眼符亭,笑着向他招了招手。

    符亭微微弯下身子,仍是定在原地不动:“世子妃有何吩咐?”

    谢织心眸光一动:“我病中无聊,嘴里也没什么味道,我记着王府的厨房里,有个淮扬来的厨娘,她做的桂花米糕和桃花酥最好,烦你去给我拿些来。”

    符亭岿然不动:“回世子妃的话,世子吩咐,让属下照看好世子妃,属下若是走了,便没法子和世子交代了。”

    谢织心眉眼弯弯,眸光澄澈:“世子既说了让你照看我,你自然是要满足我的要求,若是我因此心情郁结,寝食难安,你才要没交代吧?”

    符亭迟疑了下,他嚅了嚅唇,眉眼间露出点举棋不定的意思。

    谢织心脸色微不可察地稍冷下来,笑道:“世子到底是让你照看我,还是让你看着我?”

    符亭两手一抱:“属下不敢,世子的意思自当是让属下好生照顾世子妃,可世子的命令,属下不能不从,还请世子妃体谅。”

    真是个木头脑袋!

    谢织心默默白了他一眼:“罢了罢了,你不愿去厨房,便让穗儿寻一身得体的衣服过来,我在房里闷得慌,去院子里走走。”

    符亭道:“世子妃身子还未大好,外头风大……”

    “你且放下一百二十个心,我并无通天遁地之能,你在我后边跟着,还怕我跑了不成?”谢织心郁闷道,“你若是再这样冥顽不灵,没病的都要给你气出病来了!”

    符亭顿了顿,方点了头:“属下着人去准备。”

    片刻后,穗儿携着身莹白色如意云烟裙并一条雪青云丝披风进了屋。

    符亭的目光在这主仆二人间一扫:“属下去门外守着,世子妃有事吩咐便是。”

    谢织心引着穗儿往里间走了走,边褪去身上的衣裙,边低声道:“张成衣是怎么回事?”

    穗儿靠到她耳畔,眉弯皱起个弧度:“那会儿世子一直守在旁边,奴婢又因着世子妃骤然苏醒欢喜过了头,这便忘了寻机会嘱咐一声。起先世子妃晕厥不醒,世子的意思是要请宫里的太医来瞧,可巧太后那边也出了岔子,太医院来不得人,这才寻了张大夫。”

    她的手指灵巧地绕在谢织心腰间,缠上条银丝锦带,将其绕到腰侧,系出个小巧的蝴蝶结:“张大夫来时,奴婢心惊胆战,可张大夫医德人品俱在,并未向世子透露奴婢拜托与他的苏姨娘之事。奴婢本以为这事便过去了,后来不知怎的,世子竟又知道了。”

    谢织心稍稍整理了下袖口的褶皱,接过了穗儿手里的云丝披风:“这事怕是没这么简单,世子让人把我看在这儿,便是还心存有疑。”

    穗儿最后替她紧了紧披风和衣裙的领口,小声说:“可要奴婢寻个由头出府查探查探?”

    “不必,”谢织心眸光冷静,“眼下符亭在此,有什么风吹草动必逃不了他的眼,我那会儿本有意支开他,奈何这人油盐不进,算了,是祸躲不过,先瞧瞧动静再做打算罢。”

    穗儿“哦”了一声。

    这时候已是傍晚,日头早已西沉,子竹苑的到处是竹林翠影,唯谢织心暂居的这间屋子前种了棵歪歪扭扭的桃花树,桃花的芳菲早已开尽,零零散散的桃花瓣粉雪似的铺了满地。

    谢织心往桃树下走了几步,摸上桃树粗糙宽壮的枝干,桃花盛开残留的淡淡清香裹着枝叶恒在的嫩绿,纱雾一般蒙在她的五官之间。

    树是棵好树,景是个美景,可谢织心举目望去,此处却是子竹苑里万绿丛中一点红,怎么看怎么觉着不对劲。

    她眼珠滴溜溜一转,冲符亭笑道:“这树可是世子种下的?”

    符亭往她这边走了一步,摇头道:“世子不喜欢桃花,总嫌花落的时候,满地的花瓣碍眼。”

    谢织心奇怪道:“既然不喜欢,为何还留着?”

    符亭意识到自己多了嘴:“许是……”

    还没等他把瞎话编完,就听得子竹苑的月洞门前丫头们的熙攘之声,不必多想,便是顾云舟回来了。

    谢织心一扭头,果然瞧见竹影摇曳之下,顾云舟一袭玄青锦袍,步履不疾不徐。君子如竹,顾云舟是不是君子另当别论,随风飒踏的清俊身姿却半点不比青松翠竹差。

    见他神色淡然,谢织心当即猜测其疑心暂消,笑意盈盈地迎了上去。

    “怎么生了病还跑到院子里吹风?”

    他这话字面上是关怀,话里话外不带丁点儿关切,谢织心一思量,倒从里边品出来些微的懊悔意味,想来是因张成衣而生的波折已有了结果。

    她依着礼数福了福身,旋即笑容一敛,又把脑袋扭了回去。她出来得匆匆,并没有像平时一般将长发盘作板正的发髻,而是用乌木梳子顺了顺头发,青丝如瀑,她一经回首,乌黑的发尾如顺滑的丝绸般轻扫过顾云舟的手臂。

    “世子查清楚了?”她两手一抱,侧过脸,因病弱体虚而粉里透白的唇往下撇了撇。

    谢织心和他相处的久了,小女儿家的脾性也索性不藏了,动不动发个小脾气也是有的。

    顾云舟也懒得同她计较,只平淡道:“嗯。”

    谢织心不大高兴道:“若是妾身错怪了旁人,必然是要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道声抱歉的,这可是孩子都懂的道理,世子饱读诗书,不会连这也不知道吧?”

    她的小眼神悄悄一瞥,顾云舟面色仍然平淡,但隐隐露出些冷意,那一双深潭似的乌黑眸子流连自己这处,她的视线方一对上,不免暗自抿了抿唇,生出点怯来。

    她抬手掩住唇,轻轻咳嗽一声:“不过妾身大人有大量,不跟世子计较了。”

    谢织心话音方落,枝繁叶茂的桃花树上又落下了几片淡粉色的残瓣,飘飘摇摇,停在了顾云舟肩上,他顺手一扫,花瓣碾落进了附近花团锦簇的花圃之中。

    谢织心不由得想起方才提起这株桃树时,符亭吞吞吐吐的模样。符亭这人话少,却向来干脆利落,能让他嗫嗫嚅嚅说不出话的时候可不多,可巧顾云舟这会子过来了,谢织心又把目光投回了这棵花期将尽的桃花树下。

    “那会儿我在院里,听符亭说,世子不喜欢桃花,却不知,为何留它至此时?”

    顾云舟的目光深深:“桃树无处可去,只能留在此处。”

    他这个理由未免牵强,寻常人家,但凡块土地的,一棵桃花树也是说挪就挪了,更何况敬王府身家显赫,在外有良田庄园,在内有花园庭院,顾云舟若是真有心把说迁走,莫说是一棵树,便是十棵八棵也费不得他半分力气。

    谢织心眼睛眨了眨,故意道:“妾身住的汀兰苑里地方倒大,世子不如着人把桃树挪去那处,也省的世子瞧着这飘飘落落的桃花终日心烦。”

    顾云舟话音里冷了几分:“不必。”

    “世子在意这棵桃树?”

    谢织心心里隐隐有了几分猜想。

    顾云舟的视线一瞬不瞬地凝视过来,不带半分温度:“没有。”

    “还是说,世子在意种树的人?”

    顾云舟神色愈冷,他的目光久久流连在桃树的残枝败叶之中,收回来时,淡淡瞥了一眼谢织心:“不该问的话别多问。”

    他的目色往谢织心这处一定,她秀丽的眉头微微蹙起,两只杏子般的晶莹眼眸愣愣地望着他,晚间风一起,雪青色的云丝披风随风翻飞,愈加衬得她楚楚动人、纤弱可怜。

    顾云舟心想,她许是误会了什么,才这副欲哭欲泪、眸光闪动的模样,他转过身来,话音一转:“郑妙云我已让人放回去了。”

    谢织心拢了拢颜色浅淡的衣服领子,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的指尖也默默泛起凉意。

    “进去再说吧。”

    顾云舟扔下这么一句话进了屋。

    谢织心在原地定了一下,顾云舟这身玄青色衣袍虽是宽松洒脱,配上他这人,仍不免生出些冷肃淡然,他腰间圈的仍是条白玉腰带,紧紧贴在其腰腹之处,倒显其背宽腰窄,十足俊俏。

    谢织心捏了捏手心的帕子,她曾时常暗自感叹顾云舟相貌风流、性子却冷厉无比,今日过后,她这般思量怕要大为扭转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大齐风尚,男子常以桃树、桃花为媒,求娶心爱之人,倘若有心相许,男子往往会选在大婚迎娶当日,悄悄将备好桃花枝子放在送与新娘子的迎书里,以示心心相系、一往情深。

    大齐人以桃花描摹称颂男女之情,顾云舟不会不知道这个意思,按照他的性子,既不喜欢这一树桃花,早该让人刨了才是,可他偏偏没有。

    谢织心的心里边不由得一冷,能让凉薄之人情深如许,种这棵树的女子到底是何等姿容个性,方能让顾云舟对之念念不忘。

    也难怪,顾云舟对她多是不冷不热,想必是其心里还藏着旁人,心无空缺之地,又如何能捧出一颗实实在在的真心来?

    谢织心身子本就虚弱,这么一想,面色更微微发起白来,但她并未多说什么,而是抿了抿唇,随上了顾云舟的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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