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利的壮汉董五郎带着他一路穿过人群渐渐熙攘的夜路,洞市虽为世外之境,却毫无“桃源”之色,阡陌之中,多是不修边幅的老弱妇孺,稍微能看的则是一些商贩走卒。

    这些人错落地排列在拥挤而狭窄的巷道,两畔搭着的雨棚似的东西竟是他们的住所。

    洞市里头极其暗,一盏油灯简直要被当作宝贝一样供起来,一只竹竿滑稽地插在雨棚里头,出头的地方斜斜地歪在棚外,高高的悬着一只用最劣质的灯草维系微弱光明的灯。走上要半条大路,才能依稀瞧见这两只似有似无的光点。

    此地生着茂密而又长期无人清扫的野草,深夜湿气氤氲,那丛林里才会有的生涩浓雾包裹腐朽木臭的气息扑鼻而来。摆摊的商贩多是些年迈的老头老婆子,身上脏乱,蓬头垢面,每走到他们身边,也要被他们那股难耐的气味熏上一熏。

    这里哪里像是外界传闻中,非法走私的孕育宝地?倒像极了一座破败得不能再破败的难民窟。

    一直吊着个三白眼,藏在快要生了虱子的乱发里的老态面容,在看到了董五郎跟关阇彦身上彰显身份的腰牌后,纷纷像是吃了兴奋药。他们抓狂地从摊位上腾起,疯了一般要簇拥过来,口里头嚷嚷那油灯之下、别人都看不清是泥是土的商品。

    “原来是董郎大人!大人啊,买买我的东西,哎呀买买我的东西!我已经十天都没吃饭了!”

    “卖不完这些,我就死不了!我想早点入土为安呐,跟着我那群兄弟姐妹们一起!”

    “啊啊啊!我也想我也想!我有点不想活了!但我还没卖完东西呢!”

    关阇彦听得云里雾里,这副癫狂的画面令他不堪忍受,但他却仔细地看到,这些老态龙钟、可怜讨生的怪人们,眼中竟像是放了一簇簇忽明忽暗的火,一面绝望不已,一面却又欣喜若狂。简直像是个彻底的疯子,他们的眼里只有买卖。为了买卖,他们可以什么都不要!

    难怪章念要那么说话。

    洞市的环境便是叫那山中野惯了的畜生来这儿呆着,不出一个月都得疯癫,更何况是人呢?这群商贩不是没有机会离开,但他们当初来到这里的目的一半是为了避难,一半则是为了通过做这些胆大包天的生意来满足自己的贪心。

    几十年来,这种东西就跟毒髓一样根深蒂固,他们人是呆着呆着疯了,脑子里空空如也,就剩下了“金钱、利益”四个字。

    正是有这种人,洞市才得以生生不息,难怪圣人对此往往避而不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人之本性不得根除,洞市仿佛又是个有着绝对邪气的推手。此地活似是被某种邪物上了身的禁地。

    那董五郎被缠得不耐烦了,“哗啦”一声挥手甩人,结果那群看着柔柔弱弱的老头老太们活似神力十足,跟那水蛭一样粘在身上不肯动弹。

    他暴怒:“烦死了!每到十日这些老东西们都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疯得不成样子!”

    他发火还不忘勾搭一番新金主:“嚯,董十郎,你别看这群老东西弱不禁风,做生意拿货的时候相当难缠!没一个好说话好招惹的!偏偏还又不能杀了,要不然是断了自己以后的财路了!”

    关阇彦仔细听着,一边沉思还一边阳奉阴违:“哎,是啊是啊。”

    好不容易纠纠缠缠才绕出了一条路子,他们二人拐入其他乡间巷口的时候路过了诸多景象,关阇彦这才发现,在这里驻扎一生的,可远远不止老人,小孩、年轻男人、女人……竟是都有的。他们如同行尸走肉,逮着个人就要像是围城一样涌上来,吊着个死气沉沉、翻得差不多都是眼白的眼睛,手舞足蹈不已。他都不知道该不该用一句不道德的“精彩纷呈”来形容。

    董五郎嚷嚷起来:“会做香的老戎商不多,各路董郎跟戎商都从那里拿货,倒不如直接去那儿找得了。”

    关阇彦自是乐意。

    步入一处方正的烂草棚子,丛丛异象频生,八爪着地的黑色大蜘蛛在他们脚底处逃生般四处乱爬乱窜,稍微走几步,在脏乱环境里筑巢的蛇虫鸟兽都要大惊失色地出来探看一番,先是蜘蛛,后是不知多少只脚的大蜈蚣,再后面又是长着双头的顶着猩红血眼的毒蛇……

    一股曼妙的异香自深处传出来,老妪佝偻着身子,漫无目的地握着只筛子盘腿在地上,看着面前一溜又一溜的蚂蚁从她身前走过。她身前种了一群模样怪异的花,花圃被栅栏围着,挡着了去路。

    董五郎浑不客气,要抬腿去踢碎挡住路的栅栏,嘴里嚷嚷着:“老婆娘!上次就说没货,不知道今儿有没有啊!”

    董五郎骂骂咧咧地站在前头,自以为是地将一把匕首藏在手掌里头,妄图向后刺死关阇彦。

    但他的小把戏早被关阇彦看透,而他本人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背后逼人的剑气。关阇彦早有准备,长剑遮掩在宽大的袖里头,他脱了剑鞘,往那男人的要害抄去。

    壮大的男人“噗通”一声倒地,满口鲜血,望着他寄予厚望的“财路”,死不瞑目。

    董五郎先是听到“分利一半”,心痒痒才把他带上路的。结果走着走着,人心就止不住了,越来越贪,一半哪里够?他何不杀了人,抢了腰牌自己当上董十郎——洞市的董郎不靠脸认人,皆靠商单的买卖记录认人,只要把别人的腰牌夺走,那人不再是董郎,交易定是非他莫属。

    关阇彦早就受够他了,对此全不在意,猛然一踢腿,尸体便滚得远远的。

    他冷哼一声:“贪成这样,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那深藏在棚里头的老妪听到动静,吓得“啊呜啊呜”叫了几声,可惜她老得离谱,一口的牙掉得干干净净,那恐慌的嚎叫听起来倒像是那路野风钻着门缝的“呼呼”声。

    关阇彦一个跃身,踩着传着异香的花圃,三两步就跳到了老妪的眼前。

    老妪甚至都没来得及眨眼,就抓耳挠腮哭起来:“我的花!我的花!我的花啊!呜呜呜啊啊啊啊!”

    关阇彦只觉得躁耳,时间又紧,他哪有功夫在这里跟此人纠缠?他果断把寒气逼人的冷剑悬到了老妪的脖子上:“最近把龙骨香买断货的人是何人?”

    老妪听他言辞犀利,下意识哀嚎:“你是官府的!朝廷的人?!”

    估计是被陶司直的壮举吓出了阴影。不过也正是因为陶司直,他才知道洞市里的人做生意都会留一本黑账簿,里头会一一记载对应不同商单的卖家跟中间人董郎,唯有真正的买家不留姓名。

    他看到老妪恐慌至极,索性将计就计:“知道就好。待会配合我抓人,听到没有!”

    老妪期期艾艾:“是……是是,大人。”

    关阇彦管此老妪要来了近半年来交易的黑账簿,果不其然,在上头找到了董十郎购入龙骨香的记录——“晋元六十一年,槐夏四月十六日,买家董十郎,卖家戎香嬷嬷,交易十屉龙骨香,定金八匹披浪云锦、八匹悬金丝锦缎、镶红金蟾、鸣玉翡翠璎珞、南海镶珠飞铜胎香粉盒、上等灵露松脂……以此买断所有龙骨香近五十年,洞市五十年内不可再制此香。”

    定金后跟着的宝贝数不胜数,莫说是五十年,买断再名贵的香料一百年都绰绰有余了。令人还感到奇怪的是,这些宝贝皆是些贵女才会用得上的闺阁用品,金钗银篦、香粉胭脂等等叫人目不暇接。

    他第一是先怀疑,买下龙骨香的幕后人应当是个家底很充足的贵女。

    第二怀疑的是,一屉龙骨香少则能装够二十来瓶香瓶,此香又不能保存太久时间,买家买下如此庞大的数量不可能是都为己所用,更多的是为了直接切断任何人追溯他的机会。

    要不然他何必多此一举,逼着老妪五十年内不可再制此异香?

    五十年……呵呵,这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太婆早就入土为安了。异香不再,五十年内无人传承,这是要龙骨香彻底灭绝了。

    这买手倒是警惕,且不论有没有能发现洞市,便是发现了也难以找到这些线索。可惜,他想不到自己早就遣走的刘春盛还是被人找到了,龙骨香的遗骸也没逃得过搜查。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不透风的墙呢?

    关阇彦攥着老妪不放,先问她:“龙骨香出自你手,可知买走的人都用来做什么?”

    老妪的眼浑浊不已,此时已经被同样浑浊的泪汤浸满了,看起来甚是可怜,若不是章念早已提醒洞市疯子的秉性,再雷厉风行的人见了,估计都会骗得底裤不剩。

    老妪颤颤栗栗:“我只会做香,不管这些!你得去问董十郎才行!”

    他又换了个问题:“这些定金为何都是些女人喜好用的东西,里头的松脂又在何处?”

    老妪痛哭:“大人,董郎都是八分利,我一个老婆子就只留了些实用的银子,其余的可都在董十郎那头了!”

    看来这董十郎是非抓来不可了。

    关阇彦暗忖起来:“十日之期方至,所有在外的董郎都会回到洞市,在这种时候要把他招回来的并不费事,只需要这老妪扬言打破买约,继续制香卖香,必会引来此人。”

    他扬了只得意的笑容,用力拿剑往老妪的脖子处又抵了抵,威胁起来:“放出消息,就说你要继续卖香,把洞市所有的董郎都给引过来,半个时辰内找不着十郎,你就该想想要求我用那种方式把你解决了。”

    老妪和那群疯子一样,眼中全无生死,只有生意,她畏惧道:“不啊!大人我还不能死!我的货还没卖完,我还要做生意呢!”

    总之这些对话格外诡异,对关阇彦来说好似一种精神骚扰,再多待一刻,怕也要给一起逼疯了。

    老妪拗不过他,自是乖乖重新摆摊,呆木的神情在一接触到行当的时候顷刻鲜活了起来,哪里像最开始那个闲得只好看蚂蚁的活死人?老妪的龙骨香声名在外,她方一吆喝几声,董郎们闻讯赶来,咋咋呼呼着先要那老妪快拿出黑账簿,他要记下这次得定多少的龙骨香。十几个人簇拥着老妪,脾气暴躁,对老妪颇为不满,但秉承着不会自断财路的信念,他们都还算规矩,听着老妪安排事情。

    一个高个子的年轻汉子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活似不要命,他提着两把大刀,把这群围着老妪转圈的董郎赶出一丈距离。老妪一见他的半边影子就知道他的身份了,她默默往暗处递了只小心翼翼的眼神,关阇彦得令,颔首表示静观其变。

    果不其然,那位董十郎致力于护财,疯牛一样乱撞,终是把人都赶跑了。好不容易热闹一番的破地方又死寂下来。

    董十郎喘着气,挥舞大臂要去掐老妪,质问:“她奶奶的,你这臭老婆子够厉害的!五十年不准做龙骨香!否则定金得如数收走!老子跟你说得很清楚,你他妈的不要命了是吧?!”

    老妪只觉得生不如死,那董十郎还没来得及手上使劲,后膀上就被一个内力极其深厚的手掌捱住了,他膀子上的肉不少,结果怎么用力都扭不开那劲儿。他竭力扭头看,结果后面根本就没有人,他臂膀上的疼痛和压力都拜关阇彦的点穴所赐。

    关阇彦撩撩微乱的剑袖,寻思着那染上了龙骨香的麻绳已经没了用处,便直接用其把那汉子的双臂绕来绕去,扭成麻花后,再拿麻绳的末端为其固定。一波操作下来,汉子疼得嗷嗷叫,但周遭的人都被他给赶跑了,此地空无一人,对他的呼救不闻不问。

    “董十郎,”关阇彦抬手,用力掰扯了汉子的下巴,直接令其脱臼了,汉子说不出话终于安静了,但他痛苦的神色也表明,脱臼的滋味不好受。

    关阇彦沉静的声线带着森然寒气:“托你买断所有龙骨香的买家是何人?”

    董十郎瞳孔顿缩,关阇彦这个活阎王直接又把他往左脱臼的下巴挪位了回来。他弯弯眉眼,冷俊的面容竟突然看起蓝有点和蔼:“说不说?”

    董十郎还没组织好语言,就立马又被关阇彦抓着下巴往右边脱位,又脱臼了!

    痛得他简直要原地飞升,董十郎本能性地流了两行眼泪。

    关阇彦毫不留情又给他把下巴治好回来,好整以暇,拖着下巴看着他,玩弄性质之恶劣,令人发指:“喂,问你话呢?”

    眼见关阇彦还要跟玩玩具似的继续向左向右摆弄他的下巴时,董十郎一个人高马大的家伙登时跪地求饶:“大哥大哥!我说!你问什么我都说!但我从未见过那买手的面貌啊,那人也爱伪装!我也没有资格问清楚他的名字啊!大人你别为难我了!”

    “简单,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便是。”关阇彦很是冷静,眼皮上披着寒气,好似要结霜。

    “是男人是女人?”

    “男人!”

    关阇彦顿住了,他本以为买手应该是个贵妇级别的人物,难不成是什么给贵人打下手的人么?

    “身量?”

    “额……瘦的……个子好像也……这个我不清楚啊大人,那人很奇怪,喜欢簪花,满头的花,密密麻麻、像个小山,顶得高高的,上头还带着个最中间掏了只洞的帘帽,半边花丛跟他的身子一起被遮着,又有半边花丛露出去,看不清啊!”

    怎么又扯上什么花了,关阇彦对此不感兴趣,还以为此人是在拖延时间、乱答问题。

    他神色严肃几分,语气更是薄凉了,甫一开腔,那董十郎就被吓得更加伏低了身形:“最后一个问题,若是再囫囵应对,小心剑下无情。”

    真正的董十郎伏低做小,为了保命抛弃了一切尊严,谨慎地记下接下来关阇彦说得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这个问题,关阇彦已经问过以一次老妪,只可惜那老妪答不上来,徒增了悬念:“洞市外的人买下龙骨香此等禁品都是用来做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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