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园内室,并排摆着四台监护仪,规律地发出嘀嗒声,消毒水气味混着陈年老木的气息钻进鼻腔,夏漾俯身看向躺在纯白被褥间的老人。

    眼睑如风化的纸,唯有眼球偶尔在薄皮下迟缓地滚动一下,像深海里即将停摆的浮标。

    凹陷的脸颊透出青灰色,像是一块正在腐败的木头。

    第一次,夏漾第一次感觉到一个人,在慢慢地被死亡侵蚀。

    “张董。”她轻声唤。

    窗外暮色渐渐铺陈,残余的阳光斜斜铺在张云扬的脚下,却让他的脸陷进阴影里。

    一向儒雅矜贵的人此刻抿紧唇角,领带松了两指,领口敞着,露出一小块压着红痕的肌肤。

    “怎么带她过来?”张二爷坐在沙发上,低声质问,左眉挑得极高,一脸不善地看向夏漾,见张云扬不说话,高跷着的腿突然伸直,立着鞋尖踢向他,“让她走!老爷子要清静!”

    张云扬如今与张二爷捏在一块对付张林海,算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他起身,走近几步,低声开口,“他听不到的,爷爷现在经常间歇性昏迷,”他指向床尾一台没工作的仪器,“呼吸机,估计没几天就要用到了。”

    “昏迷?”夏漾想再问,听见张林伟故意发出的轻咳声。

    “你跟我出来一下。”张云扬说完转身往外走。

    夏漾跟着他出门时,与一个穿着高定西装的男人擦身而过,他就是传闻中,跟张云扬争夺继承人位置的张泽生。

    中德混血,墨绿色瞳孔泛着摄人的冷光,鼻尖有一颗痣,像是被无意甩上的墨点,笔挺的肩线将高定西装撑得笔直。

    张泽生的视线扫过夏漾的头顶,对着张云扬扯出半分笑:“哥。”尾音压得极轻,像把刀片在丝绸上虚划一道。

    张云扬只是点头回应。

    直觉告诉夏漾,张泽生是个不好惹的,比张云扬更不好惹。

    张云扬站在拐角里,逆着光,依旧看不清眼底的神色。

    “爷爷现在这样,我爸,”他停顿一下,他的身世如今成了人们饭后的谈资,也没必要再掩饰,“不,是我舅,他的意思是,用仪器给他吊着,不准他走。”

    张林海想缓着老爷子的命,继续渗透国内公司的权利层,毕竟一旦老爷子咽气,他就要回到海外公司,再也没有留在国内的理由。

    夏漾拧眉:“老爷子一辈子体面,没想到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喉间泛起苦意。

    “爷爷迟迟咽不下这口气,是因为,他在等一个人。”张云扬递过来一张照片。

    照片上,穿着旗袍的女人站在渡口,衣袂被海风吹成欲飞的蝶,身后远洋轮船正撕开雾霭。

    夏漾攥着照片,仔细打量,窗外檐角铜铃在风里摇晃,将风搅碎了撒在雕花窗棂上。

    女人唇角含笑,左下眼角有一颗痣,恰似凝住的泪,眉眼柔得像夜里掬起的一捧月光,连泛黄的照片都被她的眼波浸得酥软,怪不得让叱咤风云的张老爷子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从紫园回来,夏漾心情沉重。

    当年,张老爷子的妻子生下第三个孩子后,两人定了船票准备去世界旅行,张老爷子因临时有公务错过登船时间,没想到这一错过竟成了永别。

    他没有再娶妻,独自带着三个孩子在北城打拼,在外人看来,他如今名利双收,儿孙也都发展成能独当一面的人物,这一生算得上圆满,但人生岂能真的无憾。

    夏漾望着车窗外疾驰而过的霓虹,突然想起张云扬送她出紫园时说的话:“爷爷总说,人这一辈子,再大的船也渡不过遗憾的海,我却觉得,没有遗憾的人生,也挺无趣的。”

    心脏钝痛着抽搐,眼角起了红晕。

    她把林煦与女孩开房的照片存进手机里,每晚都会看一遍,提醒自己不要陷进去,自己只是爱他的身体,仅此而已。

    她无数次设想过与他摊牌的场景:把照片摔在他脸上,看他惊慌失措的表情,听他语无伦次的辩解。可每当指尖触碰到发送键,又会想起他抱着自己时的温存。

    潮水在胸腔里涨落,她在爱恨交织的漩涡里上下起伏。

    最后选择沉默地退场,让这段感情像沉入大西洋的冰山,无声无息地消融,才是对彼此最后的体面。

    蓝色球鞋歪在玄关,客厅茶几上摆着一捧玫瑰,娇艳得刺目,浴室里有水汽溢出来,听见林煦高昂的歌声。

    正在浴缸里舒展歌喉的林煦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夏漾搂住脖子,带着凉意的指尖缠上脖颈,滚烫的呼吸喷在锁骨上。

    “怎么了?”他垂眸,沾着水珠的手指抚过她的脊背,指腹擦过内衣边缘时故意压了压,“想玩水?”他坏笑。

    夏漾埋在他肩窝,咸涩的水珠渗进嘴角,分不清是浴缸的水还是自己的泪。她突然仰起头,眼尾泛红的模样像只被欺负的野猫:“林煦,你最近是不是又壮了?”指尖顺着他凸起的斜方肌下滑,探进水里,在腰线处停顿。

    喉结滚动,沾着水的湿发垂落额前。他反手扣住她的手腕按在浴缸边缘,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衣襟:“有,有吗?”

    “有吗?”夏漾猛地起身,双手按在他肩头,冷着脸,“以后不许用浴缸,小心给我撑破了!”

    林煦伸手捏住她的腰,沉声道:“嫌弃我?”

    “是,特别嫌弃。”

    林煦哼了一声,指尖探进她后背的系带,勾指一扯。

    温热的唇贴上她泛红的耳尖,直接把人往浴缸里拽,眼角笑意更盛:“那我就让......”声音被水花吞没,在缠绵的水声里碎成满室旖旎。

    两人面对面坐在浴缸里,林煦手指沉进水里,一下一下刮她的脚趾,心里想怎么有人可以这么好看,连脚趾头都好看。她蜷起脚想躲,却被他用膝盖压住小腿。

    夏漾脸上还泛着潮红,开口:“林煦,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会记得我一辈子吗?”

    林煦低着头,继续去刮她的脚趾:“不会,我不要记得你一辈子,我要你在我身边一辈子。”

    她抬头看向他额头上的湿发:“世事无常,哪有那么多顺遂,万一……”

    林煦捏着脚腕将人带进身前:“世事无常,但你是例外。”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夏漾蹲在行李箱旁,收拾几件临时的衣物,准备搬进紫园住一阵。

    她想送送老爷子,张云扬劝她别多事,张林海睚眦必报,她容易被针对。

    但夏漾不怕,老爷子帮过自己,虽然于他而言不过是举手的事,但这样的恩情,她会记一辈子。

    林煦在一旁抱着肩膀生气,原来她今晚这么主动是为了哄自己同意她搬去紫园,这不就意味着她要与张云扬同在一个屋檐下?!

    夏漾伸手捏捏他气鼓鼓的腮帮,笑着说:“还生气?不是说了吗,张云扬已经订婚了,再说你就这么不信任你老婆?”

    林煦原本还满脸愤懑,突然表情一滞,放下胳膊直起身子:“你刚才说什么?”

    “张云扬已经订婚了。”

    “不是,下一句。”他眼底闪着光。

    “这么不信任你老婆?”

    林煦努力压住嘴角,低声说:“老婆。”

    “幼稚鬼。”夏漾笑着摇摇头,心底泛起一丝甜蜜的涟漪。

    “老婆,”林煦满脸笑意地贴过来,用脑袋蹭夏漾的肩膀,头发毛茸茸的,像只撒娇的大狗,“我下周有个比赛,你能不能过来给我加油?”

    夏漾手上动作不停:“在雪城?”

    “嗯。”

    “不去。”夏漾干脆利落地拒绝,转身继续收拾行李。

    “为什么?”林煦下巴搁在她肩膀上,“这是我回职业场第一场比赛,很重要。”

    夏漾拧眉,抛开雪城于她不算愉快的童年回忆,照片里的女孩就是雪城人,万一不小心碰上,她又要如何自处?

    紫园的铁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夏漾跟着邵东阳拾级而上,走进提前安排好的客房。

    客房弥漫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气,书案上摆着一架琵琶。

    木质的琴身纹理清晰,能看出来琵琶本身是有些年头的,但是每一处都被仔细刷上防腐油,在光线下,散发着淡淡的,温润的光泽。

    夏漾端坐在木椅上,轻轻抚过每一根琴弦,稍稍用力,琴弦发出清脆的“铮铮”声,在空气中回荡,经久不散。

    她整日闭门蜷在客房里,每天的吃食由邵东阳亲自送来。

    檀木琵琶弦音往复,从晨光熹微到暮色浸透窗棂,日复一日将《秦淮景》的婉转弹成绕梁的茧。

    直到三日后,云层裂开金线,夏漾推开雕花木窗,被满院跳荡的阳光晃得眯起眼。

    抱着琵琶,沿着旋转楼梯走进庭院。

    她选了花架下的石桌,瓷碟里盛着新切的蜜瓜,就着琥珀色的红茶腾起细雾,她坐在阳光下继续练习曲调。却不知身后月洞门里,一道藏青锦缎的影子已游鱼般滑了进来。

    细风拂过她垂落的发丝,夏漾指尖刚触到琴弦,忽闻身后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转头时,正撞见张林海握着鎏金鼻烟壶站在五步开外,阳光斜斜切过他眼角的皱纹,映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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