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天光微亮,雨后的山崖泛着潮湿的冷意。

    萧廷站在外间,银发整齐的辫在脑后,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好像昨夜那个被雨水淋透、满眼血丝的狼狈男人从未存在过。

    昨夜,他难得睡了个好觉。

    天剑静静躺在桌上,剑锷上的兽首双目黯淡无光,像是蛰伏的凶兽闭了眼。

    蓝愁推门而入,“小廷,你找我?”

    萧廷没有回头,只是用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示意他看剑。

    “你试一下。”

    蓝愁虽疑惑但并未多问。

    他们之间从来如此,即使是毒酒,只要萧廷递来他就会饮下。

    蓝愁拿起天剑,剑柄入手凉意直袭双目。

    轰!

    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

    熊熊大火吞噬了记忆深处的宅院,母亲凄厉的惨叫、父亲被斩断的头颅、幼妹在火中伸出的手……那是他此生最痛的记忆,早已随着仇人的死亡被埋葬。

    可此刻,天剑硬生生撕开结痂的伤口,让鲜血淋漓的过往再度浮现。

    他的瞳孔放大,因太过用力而指节发白。

    画面忽变——红烛高烧,喜堂之上,他掀开新娘的盖头,血凤凰竟对他露出罕见的温柔笑意。

    这是他心底最隐秘的渴望,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妄想。

    ——当啷!

    天剑突然变得沉重无比,如千斤玄铁,砸在地上发出铮鸣。

    蓝愁吃力的握住剑柄,额头沁出冷汗,不可置信看向萧廷:“这剑,能窥探人心?”

    萧廷斜斜勾起唇角,轻嗤一笑。

    似自嘲,又似为印证心中想法而高兴。

    【契者可持】,这剑会自己挑主人。

    他随手将天剑放回桌上,动作轻巧得仿佛那只是一柄普通的长剑。

    坐下后,他倒了杯茶水递给蓝愁,示意他坐:“你看到了什么?”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

    蓝愁沉默片刻,最终选择如实相告。

    萧廷听完,眸色微深。蓝愁不会对他隐瞒,哪怕是最不堪的私念。而自己呢?那些关于妙妙的幻象,他半个字都不敢提。

    “这剑会挖出人心底最痛和最欲的东西。”

    那妙妙对自己是什么呢?

    他眯起眼睛,手指有节奏的敲击着剑鞘:“有意思。”

    “小廷,”

    蓝愁犹豫着开口,“这剑太邪性了,久持恐怕不利……”

    萧廷抬眸,平静的目光下藏着冷意:“说完。”

    蓝愁斟酌着开口:“属下斗胆猜测,你看到的幻象,是否和夫人有关?”

    空气骤然凝固。

    萧廷沉默良久,指尖抚过剑锷:“天剑的代价,或许是‘以爱为祭’。”

    蓝愁初闻便觉惊诧,使用天剑竟然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将所爱之人献祭?

    萧廷起身,缓缓踱步来到窗边。

    远处,朝阳逐浪而起,浪尖不时跃起银亮的鱼群,一只海鸟倏地俯冲而下,翅膀划开晨雾,叼起挣扎的鱼便振翅高飞。

    它掠过最高的浪头,羽翼边缘被阳光染成金色,转眼便融入天际。

    潮水反复拍打着礁石,发出震天的轰响,却始终无法改变海岸的形状,仅在退去时留下几道湿痕,像海浪留下的叹息。

    “没有弱点,才是真正的强者。”

    萧廷眸光颤动,淡淡开口,似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那不一样!”

    蓝愁急得往前跨了一步,“她是你的……”

    萧廷突然回身,用目光逼视蓝愁:“我的什么?妻子?累赘?还是……”

    他猛地收声,喉结滚动,把“祭品”二字咽了回去。

    蓝愁心头震动,双目大睁。

    杀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那、那还是个人吗?

    可这句话他不敢说出口。

    但萧廷已经看透他的想法,轻笑一声:“怎么,觉得我疯了?”

    蓝愁垂首,单膝跪地,“蓝愁不敢。”

    可随后他却仰起头,眼中烧着罕见的倔强,还有深深的担忧:“阿卑罗王,您要蓝愁去死蓝愁绝无二话。但请你,千万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这个姿势如此矛盾。

    臣服的姿态,反抗的眼神。

    就像他们之间的情谊,永远在尊卑与挚友之间摇摆。

    “去接血凤凰吧。”

    萧廷不再多言,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剑奴已经去救她了,你负责接应。顺便——”

    他顿了顿,眼底血色一闪而逝:“把不从血月勾魂令的门派,尽数铲除。”

    蓝愁身形一震,慢慢低下头去:“遵命。”

    他起身欲走,却又忍不住开口:“阿卑罗王,夫人她……”

    萧廷侧身移步,背对向人,银发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色泽。

    “这件事我自有分寸。”

    声音很轻,却让蓝愁再不敢多言。

    房门关上后,萧廷深深一叹气。

    天剑在桌上微微震动,兽首的眼睛泛起红光。

    「你逃不掉的……」

    萧廷闭了闭眼,耳边又响起妙吟昨夜那句软软的“我好想你”。

    他猛地攥紧拳头,转身走向内室。

    妙吟还在熟睡,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衬得肤色如暖玉。她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隆起的腹部,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似乎做了什么美梦。

    萧廷站在床边,垂眸凝视着妙吟的睡颜。

    晨光描摹着她柔和的轮廓,孕肚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像一座温暖的囚笼,困住了他本该冷硬的心。

    天剑在外间嗡鸣,兽首的红光穿透门缝,在地板投下一线血色。

    萧廷两个都想要。

    想要天剑的无上力量,想要血洗江湖的快意;也想要她指尖的温度,想要她每夜软软唤的那声“相公”。

    贪婪在胸腔里灼烧,比岩浆更烫。

    妙吟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她感觉到了萧廷的焦灼,迷迷糊糊睁开眼。

    “相公……?”

    她嗓音黏糊糊的,带着未醒的困意,却已经下意识朝人伸出手。

    萧廷半跪在床边,俯身将她笼罩在阴影里。

    银发垂落,与青丝纠缠在枕上,像一场无声的角力。

    “吵醒你了?”

    他的拇指蹭过妙吟眼下淡青,昨夜打断她的瞌睡,此刻眼底还留着倦色。

    妙吟闭眼笑着摇摇头,忽然勾住他的脖子往下带。萧廷猝不及防被她拉近,唇瓣相贴的瞬间,尝到她舌尖的香甜。

    “做噩梦了么?”她含着他的下唇呢喃,掌心贴在他后颈,那里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萧廷低笑一声,侧身躺下后搂着她的肩往怀里按。隆起的孕腹顶在两人之间,隔着单薄寝衣能感受到生命的鼓动。

    “比噩梦还糟。”

    他咬她耳垂,声音沙哑,“我梦见你拿剑刺穿了我的胸膛。”

    妙吟睁开眼睛,瞌睡醒了些。

    外间,天剑的震动突然加剧,剑鞘撞击桌面的声响如同心跳。

    “那你流血了吗?”妙吟很认真的问。

    萧廷怔住,他想到了那些幻象。

    妙吟笑得贼兮兮的,手指钻进他的衣领,抚上心口:“要是这里流血了,我会给你熬最苦的药,缠最厚的绷带……”

    她仰头看他,眼里盛着碎亮的晨光,“然后,每天都亲亲它,直到你忘了噩梦。”

    天剑兽首双目迸出血光。

    ——美好的笑容开始渗血,无数声音再次叫嚣。

    蓝色的眼眸颤动,萧廷猛地扣紧妙吟的后脖颈,吻得她喘不过气,吞下她所有的呜咽;手掌覆在她腹顶,感受着掌心下的跳动,好像这样就能同时攥住权力与温存。

    多可笑啊。

    天剑要他献祭所爱,可他偏想带着镣铐起舞。既要滔天权势,又要怀中人的体温;既要世人跪伏,又要她笑眼弯弯,还要孩子绕膝。

    他全都要!

    “萧廷……”

    妙吟在他身下轻喘,奋力撑开他的胸膛,“你弄疼我了。”

    他骤然松力,却见妙吟狡黠一笑,突然翻身将他反压在下。孕肚抵着他紧绷的小腹,像一轮明月镇住躁动的潮汐。

    “骗你的。”

    她啄着萧廷紧绷的嘴角,“我哪有那么娇气?”

    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只有女人的笑声近在眼前。

    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

    萧廷双眼含笑,抬手抚上妙吟的脸颊,看着她像猫儿一样轻蹭掌心,留下熨帖的温度;看着她的青丝垂落,在晨光中织成一张温柔的网。

    以爱为祭?

    他偏既掌弑神的刀,又做贪欢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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