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从雪低头瞥见竹筐上“月来酒楼”的标记,心下一横,解了发髻胡乱蹭了把灰,把包袱放进墙角一筐烂菜叶之中,抱着它混入人群。

    管事婆子斜眼一瞥:“哪来的丫头?送个菜叶子也磨蹭!”

    “是、是后厨让俺来送的菜……”她压着嗓子,缩肩垂头,掌心冷汗直冒。

    “站住!”管事婆子一把扯住她衣领,“这烂菜叶也配进月来楼?”

    正僵持间,一道玄色身影掠过,冷声下令:“查所有货物。”

    艾从雪手中烂菜筐被人夺过,赤糖包袱随之翻出,一侍卫扬声道:“这是谁的?”

    众人全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艾从雪低垂的视线里出现一双黑色皂靴。

    焦糖的香气在二人之间弥漫。

    男子嗅到这味道,眼底闪过一丝凛冽,错身拉开距离,给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扑通”一声闷响,艾从雪被人从背后按倒,她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自己这膝盖怕是要废了。

    装着赤糖的包袱也被拿走,她刚要开口却听见那玄衣男子道:“带走审问。”

    艾从雪眼看自己就要被带走,心中不安,面上却只是微微皱眉。

    管事婆子立马撇清关系:“玄大人,这丫头可不是我们酒楼的人。”

    男子没有说话,只见背后扣着艾从雪的人道:“别啰嗦。”

    粗麻绳磨得腕骨生疼,车轮不知轧到什么剧烈颠簸,艾从雪身子不受控地前倾,额头撞上车壁,“咚”一声。

    钝痛中,她撞进一双暴雨般冷冽的眸子——这碧色瞳孔,与那日和她对视的眼睛别无二致。

    真是流年不利,两次都是碰见这人。

    车帘被风吹起,艾从雪斜着眼看向外面。

    青黑高墙如铁笼般矗立,墙缝渗出阴冷潮气,混着远处刑房飘来的血腥味。艾从雪颈后一凉,却是听见一声嘶鸣,马车稳稳停在这。

    “你这赤糖从何而来?”黑衣男子,或者说玄序的声音冷漠疏离,盯着艾从雪,等待她的回答。

    艾从雪脊背挺直,不卑不亢道:“这赤糖是民女自家产的。”

    “放肆!”玄序眸光骤寒,指尖碾过赤糖碎屑,声如冷泉,“上月宫中贡糖失窃,你这糖成色与库中存品别无二致。”

    贡糖一案他必须要查明,一丝线索都不能放过。

    玄序忽地逼近一步,指节擦过艾从雪颈侧,无意间触到一缕散落的发丝,动作顿了一瞬,随即捏起艾从雪的下巴。

    “你说自家所产,可有证人?”玄序捏住她下巴的力道加重,却在她吃痛抿唇时倏然松了半寸。

    艾从雪被迫仰首,喉间发紧,这个姿势导致她呼吸加速,一股艾草的苦涩猝不及防冲入鼻腔。

    她睫羽轻颤,脑中飞速盘算——撞到人只是意外,查这赤糖来历才是真,这贡糖听他所言估计也是用的石灰澄清之法,若此刻露怯,说不定还会被怀疑自己偷盗贡糖秘方。

    思及此,艾从雪咬紧牙关,抬眸直视那双碧色冷瞳:“民女若有通天本事盗取贡品,何至于日夜制糖还债?”

    说着伸出烫伤还未痊愈的手,暗红的印子显得有些可怖。

    艾从雪低着头,眼中满是愤恨,断案全凭臆测!这是办哪门子的案。

    抬头时却又恢复了常日里柔和的模样。

    “事关朝中要事,若如隐瞒,你免不了牢狱之灾。”玄序松开艾从雪,紧抿双唇,带着股难以撼动的凛然正气,说出的话却让她心里发凉。

    自己这糖,竟因质量太好牵扯到朝中贡品失窃一事,太优秀也是种错误了。

    “大人明察秋毫,民女自是不敢阴谋,只是这乃民女活命之本,若传扬出去……”

    这法子不难,无非就是加些石灰就能解决的事,门外汉来了都能干,她可是不敢直接说出来。

    玄序长睫微颤,面对艾从雪的担忧,沉声道:“本官查案,不图你手艺。若你清白,自会放人。”

    “你如何证明?”艾从雪步步紧逼,大而明亮的黑色眼眸盯着玄序。

    虽说自己手中还有更好的制糖之法,但都太过繁琐,眼下家中情况并不允许她使用。

    这个法子,是还债的唯一的希望。

    “本官办事,证据胜于巧言,你若清白,何惧一验?”

    玄序甩下这句话,气得艾从雪后槽牙都要咬碎了,面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皮笑肉不笑道:“大人当真是清廉公正。”

    听见对方讽刺自己,玄序并不在意,自从当上这监察官,不知多少人痛骂自己,这点子讽刺那是不痛不痒了。

    艾从雪眼帘低垂,心中衡量着利弊。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二人的注意力皆转向此人。

    “大人,此女是商户艾家之女艾从雪,自幼痴傻,艾家几个月前得罪那人破产,现在还欠着债,应当不是她。”

    玄序听着这话冷笑一声,绿色眸子斜睨着一旁的女子,“自幼痴傻?”

    艾从雪见这狗东西看向自己,立马盈盈一笑,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

    “本官看她聪明得紧。”

    “听闻前几日刚痊愈。”手下低着头继续汇报。

    玄序眼眸微眯,盯着艾从雪,并没有说话——若是这艾氏之女当真与案子有关联,何至于破产欠债,只是这突然痊愈倒是奇怪。

    “玄大人既知民女无罪,可否放民女归家。”艾从雪微微侧头,询问道。

    “带我去你家糖坊。”

    听见他的话,艾从雪只能宽慰自己起码方子暂时保住了。

    艾家虽离城中不远,但是位置略微偏僻,周遭数十米无人居住。

    艾从雪推开大门,一股糖香扑面而来。

    玄序在后面看着艾从雪的背影,想起初见时嗅到甜味。

    后院门推开时,艾升荣正将一罐赤糖封口,听见动静还以为是艾从雪。

    抬头见到玄序的瞬间,笑容僵在脸上,手一颤,陶罐直接滚了出去。

    “咕噜咕噜”滚了好几圈,正正好好在玄序脚边停住。

    艾升荣心中一惊,连忙快步走到这边:“玄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玄大人?阿爹莫非认识这他?艾从雪怕爹娘担忧,打圆场道:“我从市集上正巧碰见了玄大人,他来视察一下咱家的情况。”

    玄序倒也没戳破她的谎言,俯身拾起脚边的罐子,揭开艾升荣刚封的封条。

    这新制的糖颜色质地皆是上乘,甚至与失窃的那批贡品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若早有这方子,艾家之前为何还要去干那布匹生意?

    这艾家痴傻多年的女儿,必然有问题。

    艾从雪见玄序的动作,对于自家产的糖十分自信,在一旁环抱着胳膊,任由玄序查验,泰然自若道:“如何?我可没有半句假话。”

    玄序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艾从雪的话。

    艾从雪迫不及待地要把他赶出家门,她嘴角带笑,温柔地说道:

    “玄大人日理万机,相必耽误那么久,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处理,我送大人回去。”

    艾父艾母站在门口看着自家女儿走在玄序身旁:“夫君,这大人是谁?怎的你如此惶恐。”

    “这是圣上新封的监察官,咱家破产之事,就是得罪了上一任监察官……”

    林晚听见这话,惊得捂住嘴,低声道:“雪儿怎么和他碰见的!”

    “夫人放心,雪儿应当是无碍,这新监察官大人手段雷厉风行,虽不近情面,却是最看证据的。咱家如今只是正常制糖,想来并无大碍。”

    这边艾从雪带着玄序走远,缓缓开口道:“大人要查贡糖案,何不与我合作?我的糖说不定能引蛇出洞。”

    她有自信自己的糖必会闻名华朝,只是这时代,只有能力没有权势是行不通的。

    玄序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微微颔首道:“你虽有能力,但目前没人会在意你。”

    艾从雪眉头一跳,看见他这样子就想起自己被审问时的情景,气不打一处来,脸上表情变了又变,挂起假笑道:“多谢大人提醒,那民女可要多提升自己的影响了。”

    玄序没有回答,碧色眸中扫过艾从雪精彩纷呈的变脸,唇角微动,转身进了城。

    日光撒在艾从雪身上,透出一道影子,只见那黑影随手捡起几块石头,用力扔了出去。

    “扑通”“扑通”石头落进湖里。

    艾从雪这才解气,回到家中准备明日再去城中推销自家的制糖。

    林晚和艾升荣自玄序来家后,也没了炼糖的心思,就在门口等着女儿回家。

    “诶,那是不是!”林晚眼尖,一下就看见远处的人影。

    艾从雪挥了挥胳膊,高喊着:“阿娘,阿爹!”

    “哎哟,雪儿,没什么事吧!”林晚拉着艾从雪左看看右看看。

    “没事,女儿好着呢!只是出了这事,赤糖怕是要明天才能卖出去了。”艾从雪想着制出来的那些糖还有三月的期限,有些担忧。

    “你没事就好!”艾升荣说完这句后又问道,“雪儿你是怎么与玄大人认识的?怎的还来咱家了?”

    “就是,刚刚阿娘也没敢问你,快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艾从雪避重就轻地说了事情缘由,然后道:“那狗……那玄大人说咱家的糖和朝中贡品相比更好呢,想来肯定是能卖出去的,咱先熬糖吧,明天我再去城里面。”

    说到这,林晚面露难色:“后院支起的那个灶台这些天一直接连不休地熬糖,许是露天的原因,温度终是控制不好,方才还熬坏一锅。”

    艾从雪闻言眼皮一跳,温度控不住,虫也防不住,这可不行。

    “能不能建个制糖的屋子?室内的话也方便控制温度。”

    “对对对。”艾升荣点点头。

    “对什么对。”林晚拍了一下艾升荣的后背,对着艾从雪解释道:“现在建的话怕是要数日才能建完,咱家恐怕是等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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