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放又看见了林辜月。

    说是又,因为不稀奇,过去三年的每周末,她们都会穿着拉丁舞练功服碰到面。但很潦草,像上课走神时笔尖飘来飘去画下的蚊子腿字符,醒来后连自己都看不懂。就是这种程度的没有意义的看见。

    每次看见都仿佛是旷日已久的重逢,总有陌生感,而期间隔着的不只是发育。时光鱼鳞一样地拼接,没有骨与肉,也没有尾巴。

    盛放的后背发烫,大汗淋漓。

    似乎有无数双灼灼的眼睛盯着她。只是她,不是她们。

    实际上,她对自己的丑陋自作多情了。并没有人要看她。舞蹈老师找林辜月拍了好几次宣传海报。林辜月的头发梳得光光的,但总让人觉得散下来的瞬间,发丝会夹着光飞扬起来。每个来报名的家长小孩先在门口与林辜月对视,然后坐在待客椅上,捧着宣传册,继续翻阅林辜月。他们真正看着的从来都只有林辜月一个。

    林辜月有点惊讶,轻轻一踮脚,马尾辫也跟着跳,手里还有一瓶吸管都没拆的牛奶。

    她忘记了自己正握着牛奶,松了手,纸盒砸下来,扁了一角。接着不小心一踢,滑到盛放的脚下。

    “啊。”

    她很狼狈地驮着书包,弓腿追过来,伸出清瘦的手臂。阳光在她的脖颈处游出一种琉璃感。

    盛放非常绝望地心想,这个人竟然连这样都很美。

    她时隔很久听她喊自己的名字:“盛放?”

    又是一片鱼鳞。

    她的牙齿撕掉一片嘴唇上的死皮,来不及吞:“你们班已经排好座位了吗?”

    “还没有,大家都是随便坐的,今天应该老师会安排。”

    林辜月半阖着眼,撅嘴巴吹了两下牛奶盒上的灰,然后看向她。

    “喔。”

    盛放几乎不敢再停留,绷着肩膀走进了高一二班的班门。

    同学按身高站成两排,俩俩组合,班主任登记座位表。

    盛放站在最末。另一排有一个头发卷卷、皮肤白得像墙的女孩子,不断回头看向林辜月,垫着脚装高个儿,和后面的同学换了好几次座位。林辜月也笑着看她。

    最终她们肩靠肩地在同一行相遇,如愿以偿地成为同桌。

    难想明白是怎么能够做到开学第一天就这么亲密。但是所有好事和善意放在林辜月身上都合理。林辜月就是答案。盛放想起那个蟾蜍吐球的消除类游戏。她是其中最孤零零的颜色,游戏到她就变成死局。

    班主任审视地上下打量她:“你叫什么名字?”

    “盛放。”

    “怎么写?”

    “盛开的盛,放松的放。”

    “名单上没你,走错班了?”

    她很平静地回答,嘴唇却微微颤抖:“不是……新生的分班名单上没有我,昨天报道结束后,去教导处问了一下,应该是系统有疏漏,那边的老师让我之后来二班。”

    所有离奇的乌龙都能落在她身上。也许正是因为她是盛放。

    “行,你这身高怎么站到最后的?”

    “……”

    盛放厌烦了解释。没有任何一次说出口的解释是实话。这个问题真论起来,应当要追溯到上三代,她得去问问太奶奶为什么要找一个这么难看的男人结婚。

    “算了,这个座位我之后还会再调整,你先到最后一桌去。”

    “谢谢老师。”

    盛放坐下来。她的临时同桌是一个男生,叫马宏瑞,人高马大,隐约泛着汗的酸臭味,只要靠近半寸,就能感受到空气变热了。他的呼吸声粗重,一口便把周围的氧气全抢走。

    马宏瑞突然笑出声:“噗哧。”

    盛放警觉,浑身都僵住了。

    马宏瑞说:“班群里有条匿名发言说我们班主任长得好像爱新觉罗胤禛。”

    盛放看到他抽屉里的手机,小声地问:“可以告诉我群号吗?我还没进去。”

    还未等马宏瑞回答,班主任的声音劈过来。

    “盛放,你在交头接耳什么?第一天上学就要让全部人认识你吗?像那种网红一样,干一些不清不楚的事情博关注度?你要是愿意,现在就站到讲台上来。”

    她像一只受惊吓的小动物,神经冻结,一动不动。

    “对不起啊。”马宏瑞说。

    班主任很快地开始讲别的事情,马宏瑞用铅笔把班群号抄在课桌上。这是一个不会引人注意的休止符,稍一停顿,便会以光速从所有人的脑海里消失。

    但盛放无法信任别人的记忆。

    到了新地方,还是什么都没变。

    她的头滞滞地吊在那儿,眼睛里的温度骤降。

    盛放讨厌听任何形式的演讲,讨厌一定要抬头才能看见别人的脸,讨厌话筒声音没有源头却响得很彻底,讨厌站在队伍中间,讨厌后面的人可以看到她的背。

    国旗下讲话,一个身材修长的老师在队伍里来回走,逢同样纤细的女同学,便停下来问有没有舞蹈基础、是否意向参加学校的体操队。

    老师一身馨香,花瓣的味道,从盛放身旁毫不留情地经过。

    她偏偏头。果然,老师走向了林辜月,甚至不关心是否具体什么情况,问到了名字就直接笔尖飞舞地记下来。

    林辜月悄悄叹了口气,不小心和盛放对视,愣住了。

    盛放立刻转回去。

    过了几秒,林辜月用极小的声音说道:“老师,我们班有个跳舞特别厉害的女生,不然……”

    盛放攥住一拳的手心汗,闭上眼睛,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老师问:“哪个?”

    林辜月犹豫了一会儿,话语转弯:“……没有,我记错人了,抱歉老师。”

    盛放好想仰天喊救命。

    她又在水池旁看见林辜月。

    盛放讨厌镜子,讨厌女厕所,讨厌洗手后只能把水抹在裤子上或者甩到空气里,讨厌别人总把水滴溅到她身上,讨厌这世界无视她到不礼貌。

    林辜月拧好水龙头,手指尖揉搓着衣角,走近她,漂亮的眉头因为尴尬微微皱出纹路。

    “对不起,刚刚我还以为你想参加的。”

    盛放的余光克制不住地瞥向镜子里她们的侧面。

    舞室的镜子比这更大,顶天立地,能装得下全世界,除了盛放的自卑与阴暗。一万次旋转绷脚背,一万次海报里林辜月那张动人的脸冲她微笑。像现在一样。

    林辜月脱口而出:“我只是觉得你比我所知道的任何人都更适合站在舞台上。”

    盛放觉得自己在这句好意与体贴里,像一根点燃的香,热起来,矮下去,然后断掉了。

    偏偏只有你看得到我。偏偏只有你对我礼貌。知道你有多好,所以才知道我有多不好。没办法讨厌你的。我讨厌我自己。

    “你可以不要以为和我很熟吗?没有经过允许就把别人的事情说出来,这样很过分。”

    “抱歉。”

    “林辜月,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会跳舞。”

    “……”

    “你根本不明白,有多少人会是许俊杰。”

    空气沉默了很久,盛放斟酌地要再讲什么,看着对方下过雨般的灰暗的眼睛,才猛然发现自己居然把心里话说出口了。

    她根本不想告诉她的。

    林辜月的头低下来,再抬起来,乖乖地继续道歉:“不好意思,我不会说的。”

    盛放张张嘴,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镜子里倒映着的是她们鱼鳞般的,无关紧要的时光。

    军训的这一周,虽然林辜月认生,但因为有时洇在身边,也过得很开心充实。班上的女生都开朗,午休在宿舍组织玩狼人杀,晚上会一起跑去小卖部买零食。白天训练辛苦,睡一晚便能烟消云散了。

    结束后,学校多放了一天假,林辜月搭大巴来梁好家。

    梁好爸爸在工地的老板帮她家争取到一个读书名额,她可以转学去那里念初一,和爸爸妈妈团圆。

    林辜月是来告别的。

    她把军训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和梁好说。

    梁好一脸憧憬:“我也好想早点读高中和大学,听上去军训还挺好玩的。”

    她笑眯眯道:“这些你以后全部都可以体验到。”

    “那么长大可真是一件好事!我好想长大!”

    林辜月听她讲这句话,想起自己也曾因为温澜而向往成长。能在梁好心底拥有温澜在她心中那样的分量,她无限幸福和满足。

    “现在初中转学好像很不容易,爸爸的老板人真好。”梁好说,“不过姐姐,这个手机我还是不能收下。真的太贵了。”

    重新推回膝盖上的这部手机,是林辜月用压岁钱买的。原本当然计划送最新的最好的,但又怕梁好有负担,于是选择去二手市场买。

    “没关系啊,这也不是新的,真的不贵的。如果你不要,也没有其他人能用了。而且到那边和我用手机联系比寄信更省钱呀,手机号码我也帮你弄好了,你安心用。”

    梁好终于不再推辞,她握住林辜月的手,说:“姐姐,你真的是一个好人。”

    林辜月回握,眼睛弯弯的,但语气的很认真:“说了很多次啦,我真的是一个普通人,不要把我想得太了不起了。”

    梁好摇摇头:“其实我不喜欢别人和外面的世界。去外地读书,我真的很害怕。姐姐,你知道吗,有梦想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因为所有的梦想如果要实现,统统都要经过人们的声音和眼神,淋几遍,煎几遍。我不是一个大胆和坚强的人,也许会因此而放弃我心中最重要的东西。有一句在图书馆的杂志里看到的话,我觉得说反了,‘星光不负赶路人’——不,星光唯一会辜负的,正是仰望着它并奔赴而来的人们。”

    很莫名的,在这一刹那,林辜月看着梁好的脸,想起了盛放。

    因为梦太珍重,所以无法接受它被轻视。

    秘密是守护理想的手段。

    她可以百分百理解梁好,也可以体谅盛放,亦如在爸妈面前,对她自己那样。归根结底,她们都是一样的。

    “因此,我经常想,爸爸妈妈还有外婆都这么辛苦,要不然我别读书了,我比他们都健康,应该可以赚到更多的钱。但就是因为姐姐你一直都在和我说,要坚持自己的梦想,我看着你写的故事,我就会希望自己能够像你那样。看着你的样子,我才会有坚持读书的念头,我才会觉得有梦想是件多么棒的事情。”

    “小好,谢谢你。”林辜月掌心柔缓地抚上梁好的发侧,“但你不要只是看向我。”

    “我无法看向我自己。姐姐,你太好了,而我什么都没有。我就像择掉的豌豆的老茎一样,没有什么用。”

    她的鼻子酸酸的,捧着梁好的脸,说:“没什么用就说明是自由的。”

    梁好抬脸,怔愣地流下一滴眼泪。

    “豌豆茎做什么都可以,可以让小孩来玩游戏,也可以引发一场山火。”

    门外的小黄狗吠叫了几声,黄昏的光斜拉进屋子,梁好的眼睛被照得很澄澈,慢慢的,慢慢的,光暗下去,覆在眼球的那层薄泪变干了。

    梁好坚定地站起来,打开了台灯,面庞变得更加清晰明亮。

    “那么,我要成为更加聪明的夜莺,竭尽所能却又不头破血流地接近我的梦想。我要变成可以点燃一座山的豌豆茎。我要好好读书。我要去外面的世界。”

    林辜月看着她,总觉得同时能看到很远以后会发生的事情。无比灿烂,无比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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