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辜月,我和你说个笑话。”

    宣阳一开口,林辜月立刻坐直了,神情严肃。开学后,爱老师在班里大刀阔斧地调整座位,但他们依旧是同桌。

    她恭敬道:“请讲。”

    “从前有个猎人,开枪打一只狐狸,结果自己死了,你猜为什么?”

    “为什么?”

    “你猜一下。”

    “因为它是反射狐?”

    “……”

    “我不会猜对了吧……”

    “……”

    林辜月连忙补救:“你去问时洇,她绝对想不出来。”

    “算了,没意思。”

    她毫不死心,冲着时洇的座位喊。时洇懒洋洋地回头,瞥了她一眼。她对她挤了好几下眼睛,眼皮都快抽筋了。时洇打了个哈欠。

    林辜月信心满满道:“宣阳,你问她。”

    宣阳抬起脸:“时洇,我和你说个笑话。”

    “好,你说。”

    “从前有个猎人,开枪打一只狐狸,结果自己死了,你猜为什么?”

    时洇想也没想,斩钉截铁:“因为那是只反射狐。”她顿了顿,得意地补上一句,“这笑话老掉牙了,你该不会准备了一整个寒假吧?啧,我的审美显然比你的幽默感高明多了——至少是时尚多了。”

    林辜月的眉毛一抽。时洇一脸无辜地耸肩,转了回去,倒下睡觉。

    “……”

    “……”

    林辜月试图挽救:“宣阳,这个笑话其实挺好笑的。真的。”

    “你闭嘴吧。”宣阳咬牙切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企图。不就是想要让我在你的话剧里演三眼外星人吗?”

    她边笑得心虚,边心里头流汗。她忽悠人的功夫不及向秋澄十分之一,早说了,这说服宣阳的重任不该落在她身上!

    她放弃了,叹气道:“如果你真的不想参加,那我再和向秋……”

    宣阳直接打断:“我去演就是了。”

    “啊?”

    “我说,我去演就是了。”

    林辜月眉开眼笑:“宣阳,你是个大好人。”

    “我知道。”

    宣阳二话不说,趴倒在桌面,毫不犹豫地闭眼,摆明结束话题。

    林辜月也把脸伏进臂弯里小憩,过了一会儿,她的笑声漏出来,肩膀一抖一抖的。

    她把宣阳推醒:“其实是好笑的啊!”

    宣阳猛地起身瞪她。

    “林辜月!你有病吧!”

    学期第一节社团课,向秋澄坐在讲台上,翘着二郎腿,清清嗓子。

    “复习一遍角色分配啊,我小弟演英国士兵,时洇和任朝暮分别是泰迪熊女和泰迪熊男,宣阳是三眼外星人。我,人类女孩。”她换了一边腿,狡黠地笑,“哦以及,林辜月演舞蹈人偶A兼死者——辜月,爱你哦。”

    向秋澄很无耻地比了个爱心。

    林辜月歪靠桌边,手托着脸,眼神恍然地回以笑容。

    她至今没搞清自己怎就被设计上了台。只记得向秋澄先是扯什么“七是吉祥数字,哈利波特和纳尼亚传奇都有七本,白雪公主的小矮人也是七个”,哄得她硬凑出七个角色。接着又说但是演员不够,除了忙道具的叶限以外,全员必须登台,还得再找外援,否则又要改剧本。林辜月当时脑子一热,回了句“好”。

    向秋澄开始讲这学期每个午休都要来排练,已经和学校报备好了,然后高宇溪接过话,说明进度安排。

    林辜月走起神,忽然一激灵。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温水煮青蛙——何止,实际上,向秋澄随便浇点凉水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她给炖了。

    然而,她追悔莫及的事情不只有一件。

    任朝暮和时洇坐在一块儿,挨在一起,肩膀一前一后,低头看同一份剧本。

    林辜月眼神凉飕飕的,仿佛要钻进他们的后背。

    要是当初知道会让时洇和任朝暮来演泰迪熊,那她死也不会把这两个角色写成是一对夫妻。

    叶限忙着拆塑料板和彩带,转过头,被她的表情吓一跳。

    林辜月的眉毛绞成一团:“其实我很阴暗的。”

    叶限轻笑,应道:“哦。”

    “怎么,后悔和我当朋友了吗,可惜我们认识得太早了——你再想跑可就晚了。”

    她的眼睛像落在水里的玻璃球,闪来晃去,随时能让人栽个跟头的样子。手指曲成爪状,“嗷呜”一声,作势要扑过去抓他。

    叶限脸颊一红,一声不吭,抱起那堆材料,真跟要逃命似地去窗边找向秋澄。

    林辜月当然没察觉自己刚刚那副认真扮恶人的神情多新鲜生动。她蹲在原地,目光追着叶限的身影,落在他被风吹得飘摇的后脑勺,愣了一会儿,接着挪开,愤愤地,再度锁紧任朝暮和时洇。

    可恶,这俩人怎么还黏在一块儿。

    林辜月腿酸,干脆屈膝坐地。

    向秋澄在寒假说过,之前她在操场上为了逃体操,装成是学生会巡逻登记的工作人员,在两个年段的各个班里穿梭,留意到过一个女生,脖子纤长,肩臂舒展,身形气质都不错。于是她邀请她进话剧社,来演舞蹈人偶B。

    向秋澄那时还说:“我先保密,她一定是一个会让你们感到惊喜的人。”

    林辜月和站在门口的女孩相视无言。

    这个人是盛放。

    盛放的唇线紧绷,肩膀僵直,手里攥的一叠纸卷起了边,从林辜月身侧掠过,步伐急促地走到向秋澄面前,正要开口,向秋澄却先一步大笑。

    “啊,你终于来啦,是不是想说抱歉迟到啊,没事没事,还没开始正式排练呢,以后别迟到就行。”

    盛放一怔,嘴唇抖了抖。

    向秋澄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和辜月一起去把走廊那个整理仪容仪表的镜子搬进来吧,以后你们对着那个练舞。哦,辜月就是现在在角落里发呆的那个,哎呀,我瞎介绍什么呢,你们同班来着。”

    “……嗯。”

    “多巧啊,好事,我最会凑出一桩好事来。”

    盛放低下了眼。

    她们沉默地走到走廊尽头,找到镜子。林辜月的衣服臃肿,伸不开手,脱下来打算绑在腰间,羽绒袖却太滑,总是系不上,不停地掉下来。

    盛放的鼻翼微动,像是要叹气又忍住了。她倾身靠近,半环住林辜月的腰,拉住了两侧的袖子口。

    远远地看,她们倒像在拥抱。

    盛放眼皮稍抬,看了一眼林辜月的下巴。

    下一秒,林辜月的胃被绑架到肺。

    她艰难地呼吸,道:“……谢谢。”

    盛放利落地打了两个死结,语气清清淡淡:“不用。”

    她们提气,同时抬起镜子。林辜月被勒得太紧,力不从心,绝大多数的重量都压在盛放那里。镜子歪斜,走廊被拉出两倍长,她们各自在边沿露出了半张脸,与镜面一合,拼凑出完完整整的脸。

    林辜月看着盛放的那双眼睛,瞳孔比起小时候漆黑了许多,眼眶依然是柳叶的形状,像书法最后一笔画下的顿点。

    实在难谈变没变,亦或是变了多少。她连对最原始的她,都不甚了解。

    中途泄了劲,她们停在在中间歇歇息。

    林辜月其实对盛放的到来是吃惊的,因为盛放明说过不希望别人知道她会跳舞,而两个舞蹈人偶在剧本开场便有一段三分钟的舞蹈。盛放已经把剧本翻得打卷,一定是读完,知道剧情了的。

    那她怎么会来?

    这些年,她们与彼此不温不火,不近不远,但却从来没有完全地缺席对方的生活。就像一扇永远无法完全关上的门,总留有一道缝,等着风时不时掀开。

    林辜月得承认,她有那么一刹闪过了对于“卡嘉郡主”和“涅朵琦卡”未完的友情的憧憬,但在盛放愈发阴沉灰暗的脸面前,很快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

    “盛放,并不是我告诉向秋澄你会跳舞的。”

    对面的人似乎更意外她突如其来的解释,眼睛闪过错愕和懊悔,声音沙哑道:“我知道,向秋澄和我说了,是……总之,她和我说了很多。”

    哦,原来是被向秋澄忽悠来的。那一切都合理了。

    林辜月自知想太多了,原想解除误会,却让局面更尴尬。她手指抠着腰上的结,干笑。

    片刻后,盛放说:“我挺忙的,没空参加排练。我刚刚本来想和她说明清楚,然后退社。”

    “她应该猜到了,所以没有给你开口的机会。”

    “……你们要是想找到和角色更匹配的同学挺快的吧。我听说当时寒假申请转到话剧社的人特别多,但都被她拒绝了。现在你们还没开始排练,来得及换人。”

    “她也和你说过吧,为什么申请的人那么多,最后却选你。”

    盛放紧紧地抿着唇,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林辜月手忙脚乱地翻着落到膝盖的外套兜,掏出手机,划到向秋澄在寒假发的消息。

    她朗读道:“悄悄和你剧透,我上学期看到了一个体态和气质很不错的女孩子!她做体操的样子真的——我从来没见过有人把学校这个破体操做得这么优雅!我决定把她抓进来!你们两个站在一起,搭着跳舞肯定超级漂亮!就跳这段斗牛——我连舞蹈视频都给你们找好了!改编一下跳双女士版的吧!”

    她用平静的语气念着向秋澄如此慷慨激昂的文字,不免有些滑稽。

    盛放看着她,又好像是看着她身后的窗,说:“我觉得,她应该记错人了。”

    “你说向秋澄啊,那个把全市每所初中校服都记住的向秋澄?”

    盛放张了张嘴。

    林辜月已经很久没有一口气和盛放说这么多话了,归根结底不是熟人,心底莫名地别扭,手指继续抠着结,缄默之中,那结竟然松了,外套掉到地上。

    盛放蹲下来捡。

    林辜月垂着睫毛,看向盛放的发顶。

    “试试吧——我是说排练。”

    “……”

    “如果你和我搬了个镜子,一回去后就申请退社,向秋澄一定会杀了我。”

    盛放站起身,林辜月自觉地双臂撑直。她的手臂却拂过她的眼前,把外套松松垮垮地系在肩颈处,像个小披风。

    “好,我试试。”

    虽然费劲搬了镜子回去,但这两节课也没用上。她们蜷在角落,对着视频和纸笔改动作和排位。林辜月也就是个混混奖项和级别的半吊子,不专业,多数是盛放的意见。但不知不觉,两个人心无旁骛,像小学在体育课上聊《梧桐树庄园》那样,偶尔默契地提出同一个点子。

    异口同声,是一件多令人享受的事情。

    叶限斜靠在柱子上等,好一会儿功夫,林辜月终于出来。

    他咧嘴笑道:“走啦。”

    “走啦!”林辜月蹦蹦跳跳到他身边,“你不热了吗,看你一直穿着外套。”

    “啊?”

    “脸那么红。”

    叶限摸了摸脸:“有吗?”

    林辜月歪头:“是刚刚。”

    “倒也不是……”叶限知道她在说什么了。她莫不是以为他突然跑掉,一方面是想去窗户旁边吹风。

    他苦涩地扶扶额头,转移了话题:“你今天这么开心吗?”

    “开心啊!”

    “发生了什么?”

    “大约是——大部分事情都在往好方向发生,所以我很、很、很开、开心。”

    林辜月突然开始结巴,眼睛也微微睁大了——叶限忽然伸出手,悬在她头顶。

    她好像见过这个场景。

    可能是海马效应带来的即视感,也可能是某部电影里出现过类似的画面。

    “冬天没有落下的叶子,在春天落下了。”

    叶限摊开手掌,一片半枯黄半深绿的叶子躺在那里。

    “哦、哦,好险,还好你抓住了,不然就要砸在我头上了。”林辜月语无伦次。

    “所以我算是救了你。” 叶限忍着笑意,一本正经地顺着她的话道。

    “那、那我以后也救你一次,公平交易。”

    “好啊,等你来救我。”

    到了车站,林辜月的外套还是披风似地挂在肩膀上。

    叶限问:“那你不冷吗?”

    然而,她的脸滚烫了一路。

    温度这回事也许有时候和天气或四季无关。

    林辜月道:“我很热啊!”

    马路旁,树枝伸向天空,新叶老叶洒了一地密密疏疏的光斑,宛若银河。

    叶限看着她:“也是,毕竟春天到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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