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中午,盛放在学校附近的小摊贩那里随便买了个杂粮煎饼当午餐,为了能够比任何人都更早到达话剧社教室。

    她站在垃圾桶旁边,紧盯着窗和门,一口接一口,几乎没有咀嚼,味道不作停留,薄脆几度划过上颚和喉咙。

    羞耻心像个铃铛,只要微风稍有动作就会响。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吃东西的样子。而这不基于判断,而是体质作祟。有人对花粉和粉尘过敏,她对有人过敏。

    三下五除二吃干净,包装袋揉成一团,拳头悬在垃圾桶上方——然后,她和宣阳正正地打了个照面。

    他径直走向座位,像是没有看见盛放。

    空气只在盛放这里凝固,她困难地吞咽下最后一口煎饼,松开手,垃圾落下去发出的声音好似搔了一下头发。

    她叹口气。比起不怀好意的打量,漠视太美好了。

    “你喝奶茶吗?时洇问要不要帮我们带。”

    宣阳忽然冲她开口。

    盛放仿佛看到结成团的空气薄膜被扎破,吧嗒一声,四散的肥皂沫从她干涩的眼睛里流入鼻腔,再侵入喉间,与眼泪、鼻涕、唾液融为一体,开口闭嘴,睁眼闭眼,呼吸屏息,都只剩下尴尬的苦涩。

    她想起了昨天的自己,愈发觉得滑稽。

    上供,上供,上供。

    “算了,你别想了,时洇说如果要让她帮我们带,得收百分之二百五的跑腿费。”宣阳把手机反手扣在桌上,嘴角一抽,“神经病,就知道没这么好心。”

    后半句压低了声音,但一字不落地钻进盛放的耳朵里。

    任朝暮如此拒万物于千里之外的人,昨天手里却拿着两只空杯子。分数脸蛋俏皮话。时洇也同样是游刃有余地住进宫殿里的人。

    盛放知道,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勇气开出收跑腿费的玩笑,也不可能考进数竞夏令营。

    宣阳手指点了几下手机屏幕,蓦地站起来。

    他有一张很苍白的脸,从口袋里掏出比他的脸更白的餐巾纸,走到盛放面前。

    “你擦擦嘴吧。”

    她怔怔。

    分数脸蛋俏皮话。

    盛放也知道,她永远没办法叫人把嘴擦干净。

    如何让人笑,如何讨喜,如何让人不敢轻慢。这些,盛放通通都知道。

    在这方面,她是知识渊博的博士。

    却缺乏一个可供于实践操行的体魄。

    可以成为,就等于无法成为,近在咫尺,伸手仿佛可触,但也近限于是仿佛,距离再近,哪怕近得只剩下一微米,那都不算达成。

    宣阳明晃晃的脸如冷光射灯,把她的狼狈照得纤毫毕现,随即毫不犹豫地离开。

    盛放捡起纸巾,比起嘴,更应该先擦汗。

    她什么都知道。

    偏偏,她什么都做不到。

    今天的重点排练剧情是女主角爱丽丝被玩偶们任命为侦探。普通的小孩本来就会相信玩偶会说话会流血,而爱丽丝的潜意识却是成年人,所以林辜月有意地让向秋澄饰演的爱丽丝去质疑玩偶们是否存在生命。

    “可是——你们并不是人,我又为什么要侦破一桩玩具们的悬案呢?这太奇怪了。”

    接下来的每一句反驳都由英国士兵高宇溪起头,其它玩偶跟念。

    “亲爱的爱丽丝小姐,我们是人呀,百分百的人。”

    “百分百的人。”

    “我们和你有一样的会看见色彩的眼睛。”

    “看见色彩的眼睛。”

    “我们和你一样有着能走遍每条道路的双腿。”

    “走遍每条道路的双腿。”

    “我们和你有一样的会唱出美妙歌曲的嗓子,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

    一个非常滑稽的走音劈进每个人的耳膜,刚认真起来的气氛瞬间垮塌,连在角落捣鼓纸壳子的叶限都忍不住笑出声。

    向秋澄笑到泪流满脸,擦了擦脸,努力地装出严肃的样子,说:“我们就不要戳穿刚刚那个走音是任朝暮唱出来的,就让走音的人继续走音,不需要纠正,也不乏是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舞台效果”

    任朝暮板着脸:“迟早有一天,不是我死就是你亡。”

    向秋澄嘴巴一撅起来,高宇溪立刻在空中放平手掌:“好了好了,别吵架,继续排练。”

    任朝暮整个人变得更阴森:“而你,高宇溪,会成为向秋澄的陪葬品。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刚刚指着我大笑。”

    分明在一个屋檐下,盛放却好像站在外面,和他们隔着一层很厚的毛玻璃。她听见他们笑、他们骂,却找不到注解。

    她的孤独是真空的。

    盛放低头注视后面的几行台词,连默读的心声也沙哑。

    “够了!你们见过海滩吗——现在的世界,有人造海滩和野生海滩——真是有趣,漂亮的海滩可不止有海滩,还有相映的天空,破碎的贝壳,和栖息的鸥。如果人造海滩漂亮到令人赞佩,那是因为它足够像真的。”

    “你们永远只会像人,却不会成为人。”

    这段练完,大家决定休息五分钟。

    其实对于他们而言,能在忙碌的学习生活里有一整个中午和朋友一起干点长辈眼中不正经的事情,已经算是顶级快乐的休息了。

    宣阳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绿箭:“吃口香糖不,林辜月,就剩下一片了。”

    林辜月没多想,自然地接过,抽出来。

    一只仿真蟑螂弹到她的手指上。

    “啊——”

    所有人都被尖叫声吓得一抖。

    叶限猛然起身回头,那堆纸壳子险些被踩烂。

    林辜月对他摆手摇头。叶限注视了她一会儿,又默默地蹲了下来。

    向秋澄非常嫌弃地从地上拎起蟑螂:“这是八百年前的整蛊玩具吧,你这都能找得到啊。”

    时洇评价:“林辜月能被八百年前的整蛊玩具吓到,也挺幽默的。这东西我们小时候至少玩过二十次。”

    宣阳清了清嗓子,说:“它永远只会像蟑螂,却不会成为蟑螂——”

    林辜月刚刚还惊魂未定,此刻却也实在是被自己的夸张反应逗笑,假装生气地双臂交叉:“你就是为了这句台词特地买的啊。”

    “嗯啊。”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林辜月抱拳:“行,我承认,这个只比反射狐差点。”

    时洇说:“反射狐并不好笑!”

    向秋澄问:“这是什么?”

    时洇在宣阳瞪眼之前,嘴皮子像加了马达,完完整整地复述一遍笑话。

    教室瞬冷,大家都沉默了。

    只有盛放挤出一个很怪的笑容,但没人注意到她。

    午休排练结束,林辜月便悄悄走到角落,蹲在叶限旁边,帮他一起收拾东西。向秋澄看着他们,带着很满足的笑意,“啧啧”两声,伸了个懒腰,说下节课正好要在这里做实验,挪了个位置,一头倒下睡着了。

    高宇溪去勾任朝暮的肩膀,扑了个空。任朝暮躲远了,胳膊高高一挥,差点把时洇顺势带进怀里。

    宣言从他们中间穿过,平平地念:“让让,让让。”

    那两个人连忙闪到两旁。

    盛放站在原地,目光一一扫过每个人。

    宫殿的主人们连退场都各有风格与动线,或者那不是退场,而是登上另一个舞台。

    该走的是她。

    叶限把林辜月送回班,时洇满面春光地跑过来,说方才和任朝暮的触碰,拉着宣阳当目击证人。

    熬到体育课前,盛放才等到林辜月一个人。

    她把起皱的剧本尽量展平,塞进对方怀里:“林辜月,我已经试过了。所以现在可以麻烦你帮我和学姐沟通一下吗,我要退社。”

    林辜月的视线跟着时洇的羽毛球在弧线的两端跳跃。

    小时候好像只在体育课和盛放认真说话,那时天气更热。

    她发愣般地和盛放说“先谈谈吧”,潜意识觉得一团毛线即使再乱都能找到线头,但隔了那么多年,起点和断口早就难分清了。

    时洇的羽毛球滚到林辜月的脚边。

    她捡了起来,重新丢回去。

    “中午出去吃吗,还是食堂——”时洇顺便问道。

    “食堂吧——”

    “行吧——”

    宣阳靠着墙坐在地上,膝盖上放着夹板和一张下周才要交的英语阅读报纸。他的笔一停,说:“我今天中午也吃食堂,跟你们一起。”

    林辜月弯弯眼睛:“知道啦。”

    反倒是盛放先出声。

    “我没有懂,为什么中午大家都觉得宣阳改编你写的台词好笑。”

    林辜月歪着头:“嗯?”

    盛放的声音低到像没底气:“这样很不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

    林辜月思考了一会儿:“被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吧。当下没什么感觉,单纯觉得他拿假蟑螂吓我好幼稚。”

    每次看着宣阳和她说说笑笑,林辜月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幸好。

    其余的,她都不在乎。

    只要他还够有力气从昨天走来今天。

    她继续说:“宣阳没有不尊重我的作品。我一直以为他是被逼得没办法才同意参演,但昨天的那节排练,我发现他能把所有人的台词背下来。所以他一定是在拿到剧本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要出演这台话剧,或者,至少是想着尽可能地给大家帮帮忙。”

    “好吧,我误会了。”

    “你只是没那么了解他而已。”

    “抱歉。”

    林辜月笑道:“盛放,你也不擅长社交。”

    “……”

    盛放无言以对。那又怎样?她在心里冷笑,她竟然曾经有一瞬间以为当初疏远林辜月是一个错误选择。

    林辜月的瓷娃娃脸蛋绽开来,比花更清香无害。

    “了解无非是陌生到熟悉的过程啊,这没什么大不了,其实,你可以试着……”

    “老师吹哨了,准备集合了。”

    盛放灰着眼睛站起身。

    她的心里有那么一棵多年来舍不得移植的树,在三言两语中结成了冰。

    林辜月当然是宫殿里的公主,她会牵起裙摆,星光从腰间泻到脚踝,玛丽珍鞋上的钻石闪耀得让人想闭眼。她踏进乡野的泥泞里,每一步都是舞蹈的姿态。戴着蕾丝手套的纤纤玉指紧握着乡民的手,眼泪合时宜地浮起来,恰如餐后把柠檬汁挤在沙拉上。她将说,去年的苹果很棒,今年多种一点。然后坐回马车,用指尖点一点嘴唇,向朝拜她的平民百姓送上飞吻。所有人齐声热叹,我们的公主真好,好亲切,好善良,好体贴。

    王公贵族们做戏般真诚,公主也不外如是。他们本来就是一类人。

    盛放是人际的博士,无一不知,用不着林辜月把人生哲理放进果篮里来指点她。

    她需要的又不是这些。

    “盛放。”

    林辜月喊她,她有意地装作没听见。

    “……哪怕是现在,我依旧幻想住进梧桐树庄园,成为佩妮。”

    盛放停下了脚步。

    “你呢?你还是吗?”

    她忍不住回头。林辜月站在那里,风灌进她的校服衣摆,把她纤细的身体吹饱,整个人盈盈满满。接着又穿过盛放的胸膛,扰乱了她晨起时精心收拾过的头发。

    她没有立即整理。

    因为那阵风像极了拥抱。

    盛放忽然觉得,未来的每个刮风的日子,她都会想起此时此刻的林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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