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瞧见那再熟悉不过之衣角碎片,华款冬这才发觉原来腿部阵阵寒意不是因为湖水沾湿,而是当真在透风。

    面前主仆二人笃定的刺客推论,皆基于此物。

    为防止谎言越铺越多,再顾不上甚么面子,华款冬承认了是自己一时不察被湖畔碎石划了。

    “原是误会一场。”

    终于说开,广玳长舒口气,踮脚罢,悠悠弹了下华款冬的额头。

    “莫再有下次,知晓了么?”

    “知,知道了。”

    语毕,华款冬猝不及防一声咳嗽,惊得老实待在旁边,因为插不上话而发呆的棠枝瞬间回神。

    盛夏天里,炉子却被搬进了东厢房,炭火正旺,温着姜汤。

    长段时间里未曾好好休息的后遗症,在落水又受风后尽数席卷归来。

    仿若千钧坠物沉沉压着眼皮,任华款冬如何不愿闭上,不过须臾,眼前景象皆尽数归于漆黑,脑内混沌一片。

    意识尽失之际,耳畔似有何人绵长叹声。

    “她,嫌我麻烦了么……”

    许是黑暗助长了胡思乱想的苗头,华款冬眼角无意识有些濡湿。

    广玳却没瞧见,她亲自出马,照着华款冬先前开过的感风方子抓药去了。

    日头降下,屋内炉火却还烧着,不消片刻,华款冬克制的几点泪滴尽数蒸发消散。

    霜白月光自窗棂洒落床沿,广玳支着臂,虚虚点头,守在不远处圆桌旁。

    楠木桌上,尚且滚烫冒着热气的苦药静静置于小盅。

    待温度抵达勉强入口程度之时,系着细丝的一小截竹片便浮了上来,透亮银丝另一端,紧紧系在了广玳右手小拇指。

    线甫一动,广玳霎时惊醒。

    夏倦不愧为勤劳农人劲敌,分明补眠到隅中,眼下竟是又困极,广玳不禁一面在心内吐槽,一面摇摇头醒神,三两下解开了活结,以手背试了试瓷盅壁温后,又在旁边小碟中挑了颗饴糖,这才信步朝床榻走去。

    “阿冬,还难受么?来,醒醒神儿,将药喝下再继续睡,好么?”

    眼见得一向康健之人如今安生虚弱躺倒榻上,广玳不自觉放软了语气,耐心十足,犹如哄稚童般,温声劝着诱着。

    这一觉,华款冬其实睡得不甚安稳,脑中思绪纷乱,却又因着精力不支,如何理也难以理清。

    缓缓睁开眼,出乎他预料,烛台被人贴心挑过烛芯,燃光并不晃眼。

    心中所思之人,近在眼前,华款冬呼吸一滞,刹时愣住,闭眼又睁开,难以置信确认着。

    “玳……阿姊?”

    “嗯?”难得瞧见对方这般呆楞状态,蓦然有些惊奇的同时,广玳不自觉被逗笑,“怎的了这是,分明未发高热,瞧着却好似有些烧糊涂模样?”

    唇边笑意难掩,广玳一边出声调侃,一边将手里饴糖递给华款冬,腾出手后拿起勺子,动作轻柔搅动药液。

    “来,啊——”微生广玳微微启唇,引着华款冬张嘴喝药。

    苦味顷刻间弥漫开来,华款冬却浑然未觉,脑内仅存着一个念头:看来他还不曾成长许多,竟会做这般好的美梦。

    广玳一勺一勺舀起,华款冬听话至极,仿佛失了味觉,面不改色尽数咽下。

    药已然见底,华款冬含情的眸子却仍直直执拗望着广玳,目光随着她的动作游走。

    眼见得对方身影消失在视线以外,华款冬倏尔自嘲般苦笑一声,“也不算毫无成长,哪怕在梦里,也是知晓她终究会离开。”

    比起口腔中经久不散之苦味而言,心头仿若被细密针尖无歇扎过的痛意更折磨人,酸涩极了。

    华款冬不自觉垂下眼,与手中被托付的饴糖面面相觑。

    明月高悬,虫鸣蛙叫许是仍不知疲倦发出声响,他却听不见分毫。

    微生广玳自膳房端着暖汤归来,首先印入眼帘的便是华大夫痴痴望着手中饴糖发呆的失神模样。

    心中疑惑竟真有人不会拆饴糖裹衣,广玳连忙加快脚步,稳稳放下托盘后,俯身将那令对方为难的物什取了回来。

    “喏,在此处略微使力,再沿这里轻轻剥开,就能得到一颗完好饴糖啦,”广玳有条不紊演示着,末了,就着糖纸将甘甜饴糖喂进了华款冬嘴里,“怎么样?好吃罢?”

    甜味儿是真的,喂药是真的,眼前眨巴眼睛一脸期待望着自己的广玳是真的。

    他竟当真不是在做甚么黄粱一梦!

    此夜,所见所感所得,竟都是真的!

    眼见得面前人喉结滚动,却仍良久听不到答语,广玳心下起疑,伸手抚上了华款冬额头,片刻后又同自己额间温度比对,确实别无二致。

    “这便怪了,”广玳低声喃喃,“分明无甚外显病症,何故表现如此异常。”

    正思索着是否还是该寻个大夫来给华款冬细致诊断一二的广玳,甫一抬脚,便被华款冬紧紧勾住了手腕。

    被极强阻力牵引,广玳缓缓回头,不解望向华款冬,思忖再三还是问出了口:“你,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广玳后半句还未说出口,就被华款冬蓦然开口的话语打断。

    “微生姑娘,为何要这般照料我?”感风影响,加之许久未曾开口,华款冬声音沙哑极了。

    自广玳面朝向他,华款冬便没再退避,固执望进广玳眼底,一错不错。

    万籁俱寂,广阔天地间仿佛仅余眼前人。

    “只是为那胡乱结下的‘姐弟‘之情?”

    不等微生广玳想明白怎么又称呼回了微生姑娘,华款冬便追问上了。

    完全下意识,广玳摇了头,犹觉不够,她启唇,笃定回了句:

    “不,该说,不只是。”

    华款冬浅色眼眸在瞧见广玳动作那一刻蓦然泛出些闪光,却又在听清广玳追加之语后,兀自黯淡。

    微生广玳居高临下观着华款冬面色松动一瞬,弹指间却又绷紧,胸腔仿若被重锤一道,霎时涌上丝缕钝痛。

    深呼一口气压下不适后,广玳柔声道:

    “你容貌出众,医术举世无双,却又天生一派拒人姿态,不论行至何处,总难免会在无意间招致许多猜忌恶意,我知你之所愿不过悬壶济世,寡言不与心怀鬼胎之徒争辩,旁人却不会如此想,”

    语至此,广玳完全转身,轻轻拂开华款冬抓住她的手指,将之尽数掩进被褥后,端过适温暖汤,不顾华款冬想自己喝的意愿,自顾自用调羹细细舀着,直到瞧见对方咽下一口后,才清了清嗓子继续讲:

    “璞玉显于眼前,爱玉之人怎会纵容其被不识货之人像对待瓦石般,弃之如敝屣呢?”

    华款冬闻言,不自觉瞪大眼睛,一个我字还未出口,微生广玳便轻轻做了个“嘘”的动作。

    “食不言。”

    “你……”

    “我没在用餐食,是你在用。”

    接连被堵了两个话头,偏偏还反驳不得,无法,华款冬只好忿忿闭上了嘴,老实等待广玳投喂。

    瞧着对方眼底里藏不住的些微幽怨,微生广玳嘴角微扬,知道自己有些欺负人,难得的,这次她忍住了,没笑出声。

    避免真正惹恼了小大夫,广玳压下心间笑意后立马用讲话转移了注意力。

    “我对你悉心照料,颇多关照,不仅仅在于‘馋’你喊我一声‘阿姊’,更在于我明晰,在这世道上能常怀本心之人甚寡,也算你我有缘,既与你几番重遇,便是上天在给我暗示。”

    匆匆将一碗暖汤饮尽,华款冬终于可以挣脱“食不言”魔咒,听得广玳之语,迫不及待抓住关键字句:

    “暗示?暗示什么?”

    语毕,华款冬竟是不自觉攥住了广玳袖摆。

    被对方求知若渴的眼神直直盯着,广玳唇边再度漾起笑意,伸出食指虚虚划过华款冬鼻梁后,重又出声,解了对方疑惑:

    “当然是暗示我好好雕琢你这百世难得的美玉,护住你一方赤子之心啊!”

    收回手,广玳偏过头,向窗外前不久移种入院的梧桐望去,片刻后,低声补充:“趁我还能在此地拥着些话语之力,助你能继续纯粹深耕于医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再如何,我比你年长,见过的人与事也比你多些,有我领着,你自能少走许多弯路。”

    纵使广玳声音放得极轻,发声方向也不是对着他,华款冬仍旧将她所言,字字句句,听得分明。

    他想问,为何是“趁”,他想知晓,何谓“见过的人与事更多些”。

    但很显然,微生广玳无甚同他详谈的意思。

    思及此,华款冬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牙关下意识咬紧。

    微生广玳恰在此时回头,瞧见华款冬一脸严肃,立马激动得伸出手指指向面前人,一边点头一边惊呼:

    “对对,阿冬你啊,老是一派少年老成严肃模样,看得人就情不自禁想逗逗你,却也不能逗狠了……”逗狠了可难哄。

    “是这样么?”华款冬究极小声嘟囔一句。

    广玳揶揄的话落进华款冬耳中,全然成了另一番意味。

    逗他,意味着会寻他讲话。

    寻他讲话,意味着广玳主动。

    广玳主动,意味着广玳不排斥。

    广玳不排斥,意味着他,华款冬,还有机会!

    比区煅云有机会多了!

    “阿弟”变相公什么的,从前没有,今后难说!

    没听清华款冬轻声话语的微生广玳不自觉蹙眉,却又在眼见得对方逐渐舒颜莞尔时,蓦然松开了。

    料想华款冬终于打通了心中纠结关窍,微生广玳颇为欣慰,“对嘛,笑起来多好看啊。”

    “阿姊说什么?”

    “……没什么。”

    语毕,广玳倏地起身,端起托盘,撂下一句“病情未愈,今日早些歇息罢,我先回去了”后,便逃也似地远去了。

    徒留暗自在心内盘算着往后计划的华款冬,长久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直待再瞧不见,双眼酸涩。

    这才恋恋不舍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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