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羊提着的包袱愈发沉重了,里头堆满了材质各异、新旧不同的尖刀。陆鸿倒是轻松地吹起了口哨,脸上红扑扑的,跟朵天边的火烧云般,愉悦得很。

    从李三羊手里接过包袱,陆鸿不好再麻烦人家把自己送去汴京城另一端,便叫李三羊先行回府歇着,独自一人往他处去了。

    穿过开封府北边的石桥,陆鸿停在一处再寻常不过的木门前。低矮的茅檐上晶莹的水珠滚动着,滴在灰扑扑的石墙上,拉下长长的水痕,落在他细软的发梢上,凝成一缕缕的发结。

    陆鸿不以为意,伸手拂去了还未及渗入发端的雨水,自顾自地推门而入。

    一正两厢围成小院,却有些别有洞天之感。院里停着几截一人有余的松柏树干,一把撑起的油纸伞胡乱扔在土地上,沾了些黄泥,伞下面干燥的地方却存着一把梨花木的直角曲尺、一把锛子还有些凿子、刨子、锉刀之类精制木版的工具。

    堂屋的门没关,梁上坠着几条窄条的薄红布上连着花球,此刻红布飘荡间一个人影或隐或现。

    “杨先生~”

    陆鸿倾身向前,小声唤着,清脆的声音溅在石板地上,回荡在暗不见天日堂屋内。

    “喵。”

    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玄猫蹿出屋子,在陆鸿脚边卧下,金珠样子的眼睛通透得很,眯成一条缝。

    “喵~”

    “好了墨玉,人家没吃食留与你。”杨慎扶额苦笑道。

    玄猫听懂了,不满地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钻进了院子中的葡萄藤下。

    “杨先生,我…”

    “刀给我。”杨慎并没有正眼看他,也不曾有多余的寒暄,确是精准地猜到了陆鸿此行前来的目的。

    “这…里面都是。”陆鸿指指地上的包袱,声音低了下去。

    “陆捕头很能干啊!”杨慎提起包袱,掂量一番。

    不错,很重。

    此刻,陆鸿抬头,正撞上了杨慎的目光。

    但这次与以往却大有不同,杨慎却没有移过眼去,只是审视着陆鸿,原本冷若冰霜的面容冬去春来,几分赞赏显在悲天悯人的哀凉之上。

    接着,杨慎也无甚讲究,直接席地而坐,摊开了包袱,细细地借着落日的残光分辨起来。

    待看到剩下的三把刀,天色已彻底暗下来了。

    陆鸿进屋取了灯,半跪在石板上,将小小的火苗擎在手里,捧到陆杨慎点眼前。

    日头落下去后,石板上有些冷,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长约一寸,伤处边缘不齐,凶器应是一把老刀。”

    “既是贯穿死者胸膛,凶器必然超过六寸之长。”

    杨慎将刀举近眼前,双眼的眸子黏在其上。

    “刀背的缺口…对,正是这把!”

    杨慎右手紧握尖刀,左手撑地,一个鲤鱼打挺。

    “正是此刀,陆捕头可放心去寻人。”

    刀把上缠绕的白色布条粘了泥巴,黏上陆鸿的手。

    “得了杨先生这句话,在下心里便有底了。今日之事,多谢杨先生。”

    “既是你我二人职责所在,陆捕头不必言谢。”杨慎浅浅颔首还礼。

    望着陆鸿匆匆身影在院中闪过,他喃喃自语道,

    “今月曾经…照旧人…”

    “五年了啊…”

    “这验尸薄册终于重见天日了…”

    陆鸿赶回府衙之时众人已用过晚膳,烛火摇曳着倒映在他的眼睛里,像是浮在黑水银里的莲花灯。

    “师父,您还没用过膳吧?赵大娘下晌午蒸了炊饼,一戳一个印子,离了手竟又恢复如初了,师父恁说神不神奇?

    俺见你没回来,留了俩塞在笼屉里,估摸着现下还温乎着呢!”

    “正好,既已吃过了晚膳,速速召集众人,换了官服取了佩刀,前去拿人。”

    “怎的师父,那丁香姑娘一案有着落了?”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办案。”

    召集诸人列队整结后,陆鸿带着众人举着火把直往左北厢的双龙坊赶去。

    “都让一让,让一让来!官府办差,让一让!”刘旺粗犷的大嗓门回荡在汴京的街上。

    府衙外正是人来人往的御街。

    眼下正值百姓返家之时,街上摩肩接踵,开封府众人只能从人群中让出的一条窄道疾步奔走。

    侧旁传来一片窃窃私语,是收工返家的百姓说着小话。

    “今夜又要出大事了?”

    “哪能啊,就天子脚下这些官老爷能舍得丢了乌纱帽?”

    “你甭说,就前几日那啥勾栏的小娘子还被杀了嘞,凶手一直没查到吧?”

    “不能吧,也没见得开封府贴告示啊?”

    “哎哎哎,俺跟恁说前两日那临江酒肆的老板就被逮进府里去了。”

    “哎?那个曹掌柜的?真的假的,白蒙俺啊?”

    “保真,俺家是他家邻居,亲眼看见的。”

    “……”

    “……”

    眼下陆鸿急着去拿人,顾不得这些个风言碎语,直直地拐进屠户们聚集居住的双龙坊,纠住个路人,问清了这郑姓屠户住在何间宅子里头,便安排了众人围了这间宅子,自己倒带着几名精壮的捕快往宅子里钻了去。

    几人砸开铜锁进来院子之时,一个满脸横肉身强体壮的汉子正站在院里,踩着井边的石台,绷紧手臂摇着辘轳,舀着桶水。

    听到背后的人声,那汉子迅速松开辘轳,三步迈作两步,登上墙边的柴火堆,妄想从墙头越出去。

    “哪里走?!”陆鸿大喝一声。

    随后只听“咚”的一声,是木桶跌到水面的声音。

    须臾后,那汉子已被众人拽下了柴堆,捆住了双手。

    “官爷们,抓俺干啥?俺可啥都没干啊。”

    “那你跑什么?”

    “官爷一齐涌进来,俺吓了一跳就想着走为上计。”

    陆鸿左顾右盼,进屋翻了被褥,又踹开柴火堆,果然有所发现。

    他揪着汉子的后颈就往推搡着他往这边走,指着柴火堆中一只鹅黄色的蜀锦钱袋,冷冷地道:“物证在此,恁还敢狡辩?!”

    汉子见陆鸿已发现了钱袋,面上的卑躬屈膝瞬间大惊失色,而后又换成了副恶狠狠的表情,“那是她该的!”

    “谁叫她一个妓子所得的金银都比俺多!”

    “老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柴小五听得院内一阵喧哗,急忙闯入,见人已经被五花大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今个儿清晨刚和师父去拘捕了曹德福,晚上老大却突然领着众人出来又逮了人,竟还搜出了一只钱袋,这…的确让人匪夷所思。

    柴小五面上的疑惑皆落在陆鸿的眼中,他轻轻笑出了声,

    “小五啊,你可别急,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咯,听我慢慢道来便是。”

    人拘捕到案了,陆鸿松了劲儿,正待要说话,忽地感到脚上有些阴冷,低头一看,原来是官靴的底已被水浸透了,吸满了水的棉袜捂得脚生冷。

    抬眼一瞧,柴小五带了些眼力见,三步跨作两步搜了张木凳,递到他的后方。

    陆鸿拔下靴子,扯下短袜,将散着潮气的脚掌搭在靴子的硬布面上。

    原来,众人发现尸体那日,在云香阁船舫里,陆鸿便发现丁香姑娘缺了一件东西——钱袋。

    那丁香姑娘在陈氏衣肆购置衣物,少说也要花掉个数百文钱。更何况,陈氏衣肆的娘子也告知了这丁香姑娘又多花了两百文加急定做。这数百文钱不是个小数目,零零散散的,总需要钱袋收着。

    然而陆鸿奇怪的却是,他在船舫与丁香姑娘内阁房间翻箱倒柜,寻了几时,皆未发现此物的踪影。

    由此,他便认定,此案定与谋财脱不得关系!

    既是杀人后图财,便可排除芍药姑娘所言,那日来云香阁作宴的几位商人,并非杀人凶手——这云香阁设宴便要花费数十两银子,又怎会看上这数百文钱呢?

    再者,陆鸿那日等待杨仵作之时,早已将汴河畔的情势观察得清清楚楚,那几条回廊离出事的船舫颇近,若是船舫中的人发生争执抑或呼叫,怎会无人听得船舫内的动静?

    最后,云香阁除伙房外,皆无致死道具,而富家子弟又怎会随身携带开了刃的锋利尖刀?

    “师父,那依你所言,岂不是临江酒肆的掌柜曹德福嫌疑最大?这曹德福可以从酒肆的伙房里取出尖刀,且他之前便与丁香姑娘熟识——”

    “你所言不虚,但俺们查案也不能脱离现场。”

    “曹德福的衣袍、鞋底均未曾沾染血迹,而按照杨先生的验尸结果,凶手右手持尖刀刺入丁香姑娘前胸,必然会有血液喷溅。”

    “嚯,我说师父您怎么昨个一直泡在杨先生的验尸房呢,原是查验尸体的细微之处。”

    “细微末节,方为查案之要。”陆鸿从怀里掏出个黑陶壶,拔开塞子,饮了口温热的水,这才觉得身上暖和不少。

    “另外,作案凶器乃关键证据,必要调查明晰。照你所言,凶器应为临江酒肆伙房的尖刀,但据我观察,临江酒肆的刀具为成套购入且磨损程度大致相同,这便能够排除凶器为临江酒肆所有。”

    “至于曹德福嘛,”陆鸿露出鄙夷的表情,“这等酒囊饭袋,充其量不过是个好色小人罢了,不知李三羊是否与你道过,上午俺俩将他带到府里地牢的刑室门口便哭喊着求饶,这人欺软怕硬,是位仗势欺人的主儿,着实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但倘若真让他杀人,恐怕他还是没那个胆子。”

章节目录

汴梁罪案录(探案)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成蹊玉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成蹊玉并收藏汴梁罪案录(探案)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