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噼啪作响,郊外,五人围坐在一起。

    在这个夜深人静的地方,知晓了前因后果后,杜嘉毅沉默地望着跃动的火苗,回想起师父决绝又无比狠戾的眼神,还有那本应穿心而过却偏了毫厘的一剑。就算一切都是虚情,日子久了,多少也有了些真心吧,他终是接受了这残忍又无奈的现实。

    “只是一点,嘉毅,别恨太久。”应时拍拍杜嘉毅的肩膀。

    “仇恨,很辛苦、很折磨的,不到最后,不得解脱。很多人,恨来恨去,最恨自己。”应若宽慰着他,想到了青鸾和青羽,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恨,那该是何等的痛苦无助。

    “我曾经恨过我父亲,他从不在意我母亲与我,他的心里只有官位、将士、儿子。但我现在不再怪他了,每个人能选择的有限,就只能选择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我也一样。我不会再把生命浪费在怨怼上了,我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有除魔卫道的愿景,我的生活不再是偏安一隅,而是随心而为。”花染也慢慢地说起了自己。

    墨悦用地上的枝杈拨弄着火苗,零星的火焰飞溅,落在地上渐渐熄灭。他清了清喉咙,想要缓解莫名有些压抑的气氛,“我最恨的呢,其实是—不能每日吃到新鲜美味的桃子。之前买的桃子,竟然有残次品。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好了,知道你心大,没烦恼。”花染顿时笑开,轻捶了他两下。

    “不如,就在这儿,我们立个碑吧,为那些被魔族利用的人们。祭奠他们舍生忘死,以偿恩情的一生。”应若说罢,看向杜嘉毅,他重重地点头。

    于是,几人刻下碑文,“无名,无怨,无仇。有人,有情,有义。”拜过后,他们便再度启程了。

    晨雾迷蒙,回到长安,五人一同去看望太子。房间内,应若犹疑片刻,还是抬首道:“其实,我……”

    还不待她说完,应时猛地一下拉过她的手,动作迅速力道却温柔坚定,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就这么拉着她直直地大步走了出去。

    屋外柳树下,清风徐来。应若的目光在她们交握的手上流连片刻,而后直视着他,把话说完。“我是想说,我或许可以救太子。”

    应时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松了又紧,他的克制着心中的怒意,但那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愤怒。

    “怎么救?用你全部的妖力去救吗?你不能先考虑考虑自己吗?”他的手一直没有放开,应若也任他牵着,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我考虑过了。也许我的不死,就是为了能够拯救重要的人或妖。”她顿了下,觑着他无波的眼神,另一只手也试探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我是树妖,就算没有妖心的力量,只要树心还在,就还能活,不过就是可能不会再记得从前的事。再就是妖力减少一些,这也都不是什么生死大事。以后,都能恢复的。况且,能短暂的遗忘,也好。能让我轻松一点,也说不定呢。”

    “不行。”应时任她拉着他的衣袖,偏开头,不去看她清凌的眼。

    “当初,的确是太子救我于水火。不过我那时的境遇,也是皇后有意纵容所致。如果不是皇后的授意,太子那样尊贵的身份,怎么可能经过我所在的寝殿呢?

    这些,我相信太子不知情,所作所为皆是出于好意,发自本心。所以,我记着他的恩情,不去在意皇后如何。在宫里的那些年,明枪暗箭我也帮他挡了不少,但生死有命,不必强求。”应时努力地说服应若,他不想她受伤。

    “阿若,我并不亏欠他的,你更无需替我救他,这不是你该承担的。”

    “可是现在,太医都无计可施,只能吊着太子的一口气。既然只有我能救,若不尽全力,来日,我会后悔,你也会的。

    况且,他的性命里写着天下,能继承大统的只有他了。他一人可以死,但人间不能乱,我不忍心,也不愿意看到纷争再起了。

    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我们从来都不欠谁的,那就只好,让他们欠我们的吧。”应若尽量轻松地笑着。

    “不行,你跟我走。你的记忆里也有我,我不许你忘了我。”应时也害怕,她会忘了他,再见时形同陌路。

    “那就当,再、重新认识一次。”应若看着应时的眼,盈满的泪倔强着不肯落下,其中的心疼与不舍分毫不差地映入她心底。

    她努力地眨了眨眼,拨开眼前的迷蒙,说起其他。“我自认,原本是个冷淡疏离的性子,要是我以后对你,对你们不好,我预先道个歉。你,你们会原谅我,保护我的,对吧?”

    应时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将应若环拢在怀中。“好。”他第一次,很用力也很温柔地抱紧了应若。

    晶莹的泪,任它滑落,打湿在应时的肩头。她以为她已经足够坚强,偶尔深藏的脆弱和不安都已成围墙。他是否,也是同样的心情?

    她也会怕,忘记重要的人,她变成另外的模样。再坚强,也都想有一个肩膀可以安放心伤。但其实,这也是一个看清自己内心的机会,让往事成为往事,只念今朝,此刻怀抱。

    平复好心情,二人再次走进寝殿,应若同皇帝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其实,应若虽然有心救太子,却也想过再找找其他办法,她也并不是全然的无私。只是先前,皇帝找来,以性命相求,她也只得顺势答应下来,尽快救太子,以免朝局动荡。

    昨日,皇帝句句肺腑,言犹在耳,“应若姑娘,我如今年事已高,太子是要继承大统的,我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请求您,救救他,也救救这个天下。”

    “你怎知,我能救?”应若转而背过身去,声音平淡无波。

    “千年前,龙神与树妖大人曾言明,不希望有人得知他们真容,但黄帝的侍卫中,还是有人刻画下了他们的容貌。黄帝原本是要销毁的,但后来战争无情,她们都没再看到盛世繁华。所以,黄帝感念他们的恩泽,留下了石板画像。祭礼时,历代皇帝都要秘密地再拜他们二人的画像。

    所以,对于应时,我心知留不住他,我能做的也只有放手和成全。我也明白,你们要走的路,是救世的路。人族的王会带领人间与你们一道共抗魔族,也会与妖王及妖族共进退,做你们坚实的依靠。

    如果我父亲当年有错,纵容了宫变,那么我来赎罪。我可以与你立下誓约,如若前朝旧人不再来犯,人间的帝王亦不会再为旧日恩怨而仇恨。冤冤相报,到我,到此为止。”皇帝说罢,一拜到底,他也知晓,应若不过是要一个许诺,为天下苍生的许诺。

    “你确信我会答应,所以你有恃无恐。”应若知晓,这些年,皇帝为了人间确然是励精图治、恭俭爱民、心怀大义,她也早已决意救太子,而此时,皇帝真情流露,有誓言为证,她便也无后顾之忧了。

    应若不禁想,人类真是狡猾又真挚啊,从前可以让龙神心甘情愿赴死,如今,也可以让她交出自己的妖力,到头来,她怎么就也和他一样了呢。

    再看见皇帝感激的神色之中,又透出一丝为难。她释然一笑,想必还是要再劝应时一番,“不必担忧,你既能让我答应,我便也能让应时答应。”

    殿内,帝后听闻应若有方法救太子,皆是无比感动欣喜,应若也不欲多言,“那么,就请诸位在门外等候吧。”

    侍从、帝后、杜嘉毅、墨悦、花染都渐次走出寝殿,只余应时一人。二人相对而立,他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只好沉默着,深深地凝视着她,眼中情意深沉,他要记住她的样子,她的一颦一笑。

    “我等你。”应时回身,快步离开,就像是慢一刻、慢一步,就会忍不住阻拦,就会后悔一样。

    应若就这样望着他一步一步走远,他的影子被拉长,再被阻挡。吱呀一声,殿门被轻轻合上,殿外的光,斜斜地照进来,飘浮着的尘埃好似也在闪着朦胧的光。

    看了片刻,她回身,走入阴影之下。这里,光被遮挡,挡住心伤,暂时的遗忘。

    “后会有期。”

    应若说着,干脆利落地将手附于心口,“无心生用,无物通神,一念心生。”

    再断然挥手,源源不断的生机从她心口处蔓延开来,牵引至太子的身体内。

    应若感受着自己心中的妖力在慢慢消失,也还好,只有一点痛,只是,没有太大的力气。

    这段时日,与新朋旧友相处的个个瞬间、一幕幕笑颜,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撕碎了那些滴滴点点,渐渐的,烟消云散。只有心中的痛和疲惫提醒着,有什么,失去了,又有什么,获得了。

    待最后一丝妖力消耗殆尽,应若终是喷出一口血,支撑不住跪倒在床榻边。她勉强抬起身体,探查过榻上之人,确认已经无碍,只待醒来便可。她松了一口气,拭去血迹,盘膝调理气息。

    直至不再感到痛楚,她这才站起身,平缓地走向前,推开门扉。阳光还很晃眼,温暖的洒落在她身上,她终于觉着不冷了,于是她便站在那里没有动,想这样多待一会儿。

    可身前立刻围拢过来许多的人和妖,他们脸上神情各异。有担忧、有关怀、有如释重负、有迫不及待……也有,哭了的?

    他们的面孔随着他们的脚步再次靠近了,帝后深深一拜后便连忙去殿中看望太子了。

    有一人一妖大步跑来,一左一右,激动无比地张开双手就要抱过来,应若下意识地一个侧身,避过了这两个热情的拥抱,同时说道:“他已经无碍,很快便会醒来。”

    应若说完,便不欲多留,正抬步往前走,却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拽住了。她侧眸看去,哦?是刚刚哭了的那个人。

    “应若,重新认识一下,我是应时。”他温润地笑着,深邃的眼中泛着清润的涟漪。

    方才扑了个空的女子也没有沮丧,紧接着笑意盈盈地说道:“应若姐姐,我是花染。”

    她身旁的白猿妖也道:“应若姐,我是墨悦。”

    “我是杜嘉毅。”

    “皇帝、皇后、还有太子在里面……”

    应若眸光淡淡,波澜不惊地听着,“哦,知道了。”说着从应时手中抽出衣摆。

    “原来这才是高贵冷艳的树妖大人原本的样子啊!好酷!”花染竟是愈发地激动了,双手捂嘴,脸颊泛起红晕。

    “花染!”应若声音平缓却威严,心中却匪夷所思,“如今的人和妖怎的如此奇怪,我竟还能和她们同路。”

    “啊,应若姐姐,你记住我了!”花染满眼的兴奋与喜悦。

    “我是失忆,又不是傻了。你们刚说过一遍,我记住了。”应若面上不显,心中却颇为无语。

    “那能再说一遍我们的名字吗?”墨悦同样感到新奇。

    应若抬眸,视线一扫,墨悦莫名地感觉到了压力,退后了半步,同花染紧挨在一起。

    “应时、花染、墨悦,杜嘉毅。”应若平静地说了一遍她们的名字。

    “那你,会用同我们一起吧?”应时问得庄重又迫切,他要确认,她不会离开。

    迎着他执着的目光,应若不由自主地答道:“可以。”

    话一出口,她有些不解地皱了下眉。她原本是想一个人走的,但看见他的神情,看见这些如此明媚又鲜活的人和妖,就这样莫名其妙应了下来。不过,一起走着看看,兴许也不错。

    应时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又靠近她一步,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来。

    “你、嘴角有血痕。”墨蓝色的方巾整齐地叠在掌心,被骨节分明的手递至眼前。

    “多谢。”素白的手衬得墨蓝愈发幽深。

    “左边一点。”在他温润的声音里,应若垂眸,轻轻擦去唇边的血迹。

    离开皇宫的路上,应时头一次这样紧张。

    “累吗,疼吗?”他又问。

    她意外地侧首,张了张口,“还好”二字就要出口,他却自问自答了。“一定是累的,是疼的。”

    未待她再言语,他指着小径边的花树说道:“你看,就这么一会儿,这一树的琼花都开了。”

    他含笑望着她,先前入宫时还约定了一同赏花呢,现下也不晚。

    “好美。”她也笑了。

    应时凝望着她皎然的侧颜,忽而有些恍惚,好像久远的岁月悄然浮现,熟悉之感扑面而来。

    是谁在说话呢?

    “这是什么花?”一双素白的手捧起纯白的花,浅笑嫣然。

    “八朵大些的花在外环绕,似蝶舞翩跹,不如叫八蝶花吧。”一双有力的大手也停在了这株花前。

    “这么……这样的名字,合适吗?依我看,叫八仙花吧!”她回眸一笑。

    他好似被微光中的明媚晃了下,“呃……也好。”那声音顿了顿又道:“喜欢?”

    “嗯。你不喜欢吗?”

    “那可以带回昆仑养起来。”

    “还是算了,它的家在这儿。以后,想看再来就是了。”

    “好。”两道身影迎风而立,比肩同行。

    “的确很美。”他道。洁白如玉,翩然若蝶。

    那个背影,是他们吗?她们的约定,如今实现了吗?

    心之所向,与你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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