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里明显带着恶意,堂上气氛刹时变得微妙起来。

    宫越山回道:“他三年未归。”

    宫照邪眉毛一挑,他虽然在长宁城中,却也晓得朔北发生的事,也晓得阿兄的情况。但他就是故意要这般说,他就是要看宫越山不痛快。

    “为何?”宫照邪继续问。

    宫越山道:“你不如亲自去问问他。”

    宫照邪看着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心中涌起一阵怒火,却不得发作,只能干笑一声,喝了一口茶。

    安义泌出来打圆场:“你阿兄是一头犟驴。去年年底你阿耶亲自去了漳镇一趟,都没能把这小子薅回来过年。”

    宫照邪不说话,只喝茶。

    安义泌主动岔开话题,问他:“三郎可识得王浼?”

    “王浼?只算得上是点头之交。”

    安义泌将近来发生的事与宫照邪详细说了,宫照邪道:“此人不好对付。心思怕是比曹崇更深,手段也更狠辣。他原先不过是掖庭院的一个罪奴,后头被曹崇瞧上了,曹崇将他收了做干儿子,赏他做了金吾卫的上将军。”他停顿片刻,别有深意地看了宫越山一眼,“想来是养虎为患,曹崇反倒教这干儿子背后捅了一刀。”

    安义泌道:“齐承方应当是知道自己是在与虎谋皮,所以才召朔方军入京。这老家伙也忒不厚道了,是想教两边相争,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眼下数日已经过去,也不见宫中那头传来甚么动静,难不成朔方军要一直在北苑缩着。”提到这事,安义泌也是窝了一肚子火。北苑是京中禁军驻地,这批禁军皆是靠各种关系塞进来的富贵子弟,兵力寡弱,又嚣张跋扈。安义泌知对方皆是些无赖纨绔,勒令部下不得轻易与他们搅在一处,奈何对方日日过来招惹,真真是搅得他脑袋疼。

    宫照邪道:“安叔莫急,朔方军既然入京了便轻易离不得。只是齐相此时正为旁的事焦头烂额呢。”

    “何事?”安义泌道,堂中三人目光皆看向宫越山。

    宫越山微笑着:“齐承方的‘底牌’没了。”

    这话一出,安义泌和宫越山脸色皆是一紧。

    宫越山晓得,齐承方既敢动手,便是早有了帝王之选。平王夺位后,大肆屠杀皇室。若是齐承方护下的那位皇子没了,现下这局面确实是有几分棘手。

    不对,还有一人。

    正在此时,宫照邪道:“不过我方才从李府上回来,听得一个消息,说是宫中还有位十三殿下,齐承方是想要扶他上位。这殿下是宫中乐妓生下来的,丢在掖庭院旁边的偏院里无甚么人管。若不是此番动乱,他怕是要一辈子老死在那里。”

    宫越山想到了自己在夹道上遇见的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说他是十三殿下,大抵就是他了罢。

    宫照邪轻笑一声:“李四郎说那殿下是好命,我看,他活不活得过今年还难说。”

    李行之为宫照邪这“惊世骇俗”的话瞠目结舌,直起上身,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小声说:“三郎君慎言。”

    宫照邪不以为意地瞧了他一眼,李行之默然,又坐了回去。

    安义泌叹一口气,道:“只怕到时候宦官权势又起。”

    天色渐渐晦暗,婢女进屋将烛台点亮。堂外连廊下,灯笼也次第亮起。

    宫照邪道:“安叔,今夜你们就在府上住下吧。”

    “也行。”安义泌应下。他知道,长宁城中有宵禁,武侯会在夜里巡街,他们只能在第二日坊门开后离开。

    安义泌又同宫照邪闲聊了一阵,在一旁李行之听得兴致缺缺,只有当宫照邪说到些长宁城里时下流行的玩乐时,才会忍不住地多问几句。宫越山自始至终都安静听着,一言未发。

    未几时,李行之开始犯困,打着哈欠,他扭头看向一旁的宫越山,宫越山坐得端正,垂眸盯着案上,不知是在听他们说话,还是在想些别的。

    “宫二。”李行之轻轻喊了她一声。

    宫越山侧过脸看他,李行之小声问:“安叔几时能说完?”

    话音刚落,他便听得安义泌说:“时辰不早了,李行之这小子的脑袋都要栽在案几上了,我们三人便不叨扰了,三郎你也好生歇着。”

    李行之忙拱手附和:“三郎君好生歇着。”

    宫照邪唤来婢子将他们三人引到厢房。安义泌住在东厢房,李行之和宫越山住在西厢房。安义泌进房前,对二人说:“明日早些起来。”

    “嗯。”

    李行之和宫越山朝西面走去,路上,李行之小声与宫越山说:“宫二,我觉得三郎君同小时候大不同了。”

    “有何不同?”宫越山反问。

    “小时候,他多可爱。我俩曾经趁夜偷偷出城跑马,躺在地上看星星。”李行之说,他记得那夜回来,他还被阿娘绑在门口,狠狠抽了十鞭子。安义泌说要来见三郎君,他原先是有几分高兴的,因为他自认为,两人也算是竹马。谁承想,真见了那人,他反倒有几分露怯,后来再见三郎君的神情,已晓得人家压根没把夜里看星星的事放在心上,大失所望,也不好再多说甚么。

    “唉,三郎君如今变了许多,教人看着不敢轻易接近。也是,长宁城中都是吃人的恶鬼,他不这般,怕是要教他们都吞了去。”李行之倒是看得开,十分心善。

    “他变了么?”宫越山平静说,“我倒觉得他和小时候性子一般。”自始至终都十分恶劣。她是晓得他的真面目的。她刚到宫家那阵子,宫照邪便阴恻恻地给她使了许多绊子,譬如诱她吃辛辣无比的食物,譬如趁她不备的时候狠狠推她一掌,又譬如故意将她诓到城外然后抛下……

    宫越山知道,宫照邪的恨意是从哪里来的。他是听信了外头的传言,也以为她是宫将军的私生子。

    可这不意味着她会宽宥他,她依然憎恶他得紧。

    宫越山同李行之在廊下道别后,进了房。厢房中,燃着安神的熏香,是婢子早先就备好的。  宫越山心绪却不大平静。她坐在床榻边上,不知坠入了甚么回忆里。很快,她强迫自己从过往的情绪中剥离出来。

    下腹隐隐有些坠痛,她心知不妙,开门唤来婢子:“可否送些热水来,唔,还有一套干净的袍子。白日里袍上沾了污渍。”

    婢子看着宫越山,这郎君模样生得好看,说话又温和,她笑盈盈道:“府中有浴堂,我引郎君去。”

    婢子领着宫越山穿过弯弯折折的回廊,到了浴堂门口,替宫越山置备好一切好,才离开。

    宫越山换洗好后,刚出门,未走多远,却碰见了宫照邪。

    他是专程在那处候着的。

    “你这是作何?”宫越山看着挡住她去路的人,眉毛皱起。她闻到了宫照邪身上的酒味,不知这小混蛋又要闹哪出。

    宫照邪将身子微微往前倾,眼中却是清明的很,目光似刀刃,直直剜着宫越山。

    他离开武安前,身形比宫越山要矮些,现今却比她高了几分。

    “我不知你又给阿耶下了甚么迷魂汤,他竟发了失心疯,将你送入长宁城。此回朔方军虽勤王有功,但也必然会成为许多人的眼中钉。北地现在的形势如何你最清楚不过。”宫照邪阴沉沉地注视着她,神情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你将身份藏好了,也不要起其他心思。我与阿兄不同,我断不会这般纵容你。宫越山,你晓得的,我只想要你的命。”

    他观察着宫越山的表情,他同她四年未见,四年,她的模样倒是没甚么大的变化,只是,眼神变了许多。从前,他在这双眼睛中,看见过恐惧,看见过愤怒,看见过憎恶,那些感情都会教他觉得兴奋。现今,里头甚么都没了。

    宫照邪有些恼怒,甚至还有几分他未察觉到的落寞。他伸手朝宫越山的脖颈处探去,却教她捉住手腕,狠狠往旁边一拧。

    宫照邪脸色难看得厉害,甩开了她的手。

    宫越山冷冷道:“宫照邪,你也莫要招惹我。耍酒疯去别处耍。”说罢,她径自离开。

    宫照邪盯着回廊上的背影,忽然嗤笑一声,然后朝浴堂处走去。

    路上,他唤来方才替宫越山置办衣物的婢子:“去给二郎君送一壶温水。”

    婢子有几分紧张,低声问:“郎君,二郎君是哪位?”

    “方才让你送衣袍的。”

    “嗯,奴知道了。”婢子心想,原来那位模样生得好又温柔的郎君,竟是府上郎君的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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