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玫瑰出门,宋小织系着小熊围裙,在楼下给花筒换水。

    “玫瑰呀!保温盒带嚜?粉水晶也要带,阿给乃看过了,乃今天招桃花,粉水晶助攻呀!”

    玫瑰拎着伞幽幽叹气,“你昨天也这么说。”

    宋小织本来对星座运势完全不感兴趣,直到有次去花市,被人忽悠着买了几串价钱昂贵的水晶:粉水晶、绿龙晶、灰月光……她于是开始一本正经的研究星座运势,力图把水晶的磁场运用到极致——当然,她从来不给自己看。

    周五上午人少,玫瑰做完一系列杂活后就窝进藤椅里,靠着,翻两页书又抬眼看看门口,她在等陈慰,每周这个时间点,霍老板都会在楼上等他下棋。

    然而,中午过了,人还是没来。

    玫瑰扯了张过期的报纸垫在柜台上当桌布,她拧开保温盒,将小织姐做的午饭依次摆出来,有腌笃鲜,用新鲜竹笋和五花腊肉加姜片熬煮出奶白的汤,滋味儿鲜美;有酸辣椒炒瘦肉,玫瑰喜欢把红辣椒挑出来拌饭,很开胃;还有一碟蒜蓉小青菜,量少餐多,色香味俱全。

    她细嚼慢咽吃到一半,推门进来一个浑身黑的外卖员,却顶着粉红色、贴满卡通人物的头盔,这是——黑色幽默与荒诞派?

    “霍小九在吗?你点的外卖到了。”

    外卖员手里提着的徐记外卖,是霍老板常点的那家。

    “啊?”玫瑰衔着筷子,有点没反应过来,“霍小九是谁?”

    粉红头盔不说话了,他中午本来打算去下馆子,结果半路被徐记的老板给拦了下来。

    “小城啊,你来的正好,帮叔送个外卖。”

    “休哥找我有事。”

    “嘿!你这小子,又耽误不了你几分钟!就前面那个书店,你去不去?你休哥上次在我店里打架还欠着我人情哩!”

    伏城眉头一皱,不好再说什么。

    “那你给我找个头盔,看不到脸的那种。”

    沉默使人尴尬,伏城业务生疏,勉强看了两眼单子,照着念:“霍小九,电话号码138……”

    “哦~那是我老板的电话,他人就在楼上。”

    “你老板叫霍小九?”

    整条街的人都知道观自斋老板的大名——霍步青,他出过书,还是学术著作,书店也是半公益性质。

    “嗯。”玫瑰想笑但忍住了,一本正经地替霍老板挽尊,“那是他的艺名,我上次跟他讲快递什么的最好别填真名,他居然听进去了。”

    “那你呢?”

    “我没有艺名。”

    “……”

    没有是骗人的,伏城知道她有时会在明信片背面落款——白搭、白嫖、白欢喜……

    伏城上楼看见霍老板正在下棋,他把外卖放在楼梯口,冷不丁听见霍步青问:“是你呀,来送字帖?”

    “不是,我送外卖的。”

    “今天装不认识?你脖子上那个,”霍步青手起棋落,目光半寸不移地盯着棋盘,心里却门儿清,“是文身吧,文的什么?”

    伏城果然伸手去摸后脖子靠肩胛骨那块的皮肤,摸到蜿蜒起伏的纹路,他把领口往上提,想盖住纹身,说话点都不客气,“你眼神不好,看错了。我只负责送外卖,你的外卖到了,霍小九。”

    他故意把“霍小九”咬得很重,霍老板拈起黑子的手,悬停在了半空。

    “那你明天还送吗?明天我还点徐记。”

    本着替休哥还人情的念头,伏城说:“送,明天不送后天也会送。”

    实际上,他决定明天绕道走。

    “也行。那麻烦你把外卖拿过来,我这里走不开。”

    伏城拎起外卖“笃”在桌边,霍步青问他:“会下围棋吗?下一步该走哪儿?”

    又本着替休哥还人情的念头,伏城扫了眼乱七八糟的棋盘,随手一指:“走这儿。”

    霍老板的黑子掉了,手没拈稳……

    伏城下楼时,玫瑰正在收拾桌子。

    他想快步走出店门,玫瑰突然叫住他:“哎!外卖小哥,你吃中午饭了吗?”

    不等他回答,玫瑰又说:“这个果盘给你。”

    玫瑰端着用塑料膜封好的果盘,腰身贴着柜沿,朝他伸出手,等他来接,“送外卖辛苦啦!”

    伏城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他看见果盘里有几块火龙果,知道她只是单纯不喜欢吃火龙果,学委喜欢吃杨梅。

    伏城接过果盘,出门时紧声紧气地说了句“谢谢”,这在他是破天荒,从读职高起他一般用拳头跟人说“谢谢”。

    “小事情哦,送外卖要小心骑车,拜拜!”

    等人走不见了,玫瑰才露出本来面目,“lucky!火龙果也不浪费了。”

    今天周五,午后两点玫瑰按照约定上线跟“葵”一起联机玩沙盒游戏,那张名为“B612”的地图,始终只有她们两个游戏玩家和延绵不绝的高山大河。

    一年前她俩孑然两身降落在大洋的沙洲上,四顾茫茫皆是海水,唯有孤零零的一棵树长在沙洲中央。

    “葵,这怎么玩儿?干游吗?”

    葵操作的小孩儿一声不吭地走到树下,吭哧吭哧一顿操作,将树拆成了树块儿。

    树块被他捡起来,又制成了工具台,最后一艘小船泊在沙洲边缘,还自带两支木桨。

    “哇,好厉害!”

    玫瑰照顾到葵不爱说话,又怕气氛沉闷会让她不开心,于是习惯开麦,自说自话,反正葵也早就熟悉了她讲故事的声音。

    “葵,我们要坐船吗?”

    葵:嗯

    葵敲在对话框里的字数,寥寥无几。

    这款沙盒游戏仿真原始世界,各种气候、地质、村落、植被按照规律随机生成,这里有白天黑夜的交替,有日出日落的云霞,有牛羊猪马,也有豺狼虎豹。

    当然,也有晚上出行的怪物、僵尸甚至鬼魂,它们攻击玩家,削减玩家生命值,玩家的生命值一但归零,就死了。

    游戏有生存和创造两种模式,生存模式一切都需要自己动手,用所有能采集到的材料合成食住行。而创造模式简而言之,你就是上帝,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材料,可以随意改造世界。

    这些,都是玫瑰提前在网上做的功课。

    半年后,她俩从平原爬向高山,从林海行至雪原,到过沼泽穿过沙漠,养过白狼摸过羊驼,穿越了无数地带,死了无数次,又重生了无数次。最后葵停在百丈深渊的峡谷边,给玫瑰打字:我不想走了。

    峡谷对面,有一个数据生成的村庄,里面的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被数据操控着忙忙碌碌,稼穑、磨铁、制图……

    “你想留在这里种向日葵吗?”玫瑰问她。

    葵:想

    葵有一个行囊,里面装满了路上所能遇到的所有向日葵的种子。

    而玫瑰的行囊里,除了两张床,维持生命的食物,剩下的就全是磨损过度的工具和武器。

    她们扎根在峡谷这边,种上漫山遍野的向日葵,给对面的村庄取名“永无乡”,还多此一举地在峡谷边缘树了块白桦木合成的告示牌,玫瑰在牌面引用了顾城的一句诗——请不要在这里踱步。

    葵把游戏设置成创造模式,她还想要在这边建造一个B612王国。

    这天午后,玫瑰刚一上线对话框里就蹦出一行字:我想要图书馆。

    玫瑰数了数,破天荒居然有六个字。

    玫瑰心情也跟着变好,觉得大有进步,说话也轻快起来:“好呀,那我们来讨论讨论,你想要什么样的,是木头的墙,还是粉色的粘土墙,要什么屋顶、窗户、装饰……”

    四点四十,玫瑰退了游戏,人窝进大藤椅里昏昏欲睡。

    她呼吸均匀绵长,带出细小的鼾声,陈慰松开门把的手瞬间变成了轻推慢合。

    三月底还很冷,玫瑰在梦里抱紧手臂直往椅子里缩,随着一股熟悉的木质香柔软地包围了她,她无意识地攥紧了毛毯的一角,再不肯松开,脑袋一偏,睡意更沉。

    “阿慰,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霍步青眼瞧着陈慰轻手轻脚下楼,又空着两手上楼,调侃他道,“借了我的毯子,献的是哪座佛?仔细一想,你上次透露给我师大要开讲座的事,现在也有了抛玉引砖的嫌疑。”

    “老师不是也感兴趣吗?而且她是玉。”

    霍步青不置可否,他看重的,是学术价值。

    陈慰主动给自己找补:“我来陪老师下棋。”

    霍步青大学出去实习那会儿,担任过陈慰的科任老师,对陈慰的知识面和学习态度都很欣赏,更为陈慰下得一手好围棋。

    “今天棋下输了有赌注,你要是输了,走的时候在楼下买两本书,添两本书店的业绩,要是赢了,你选两本,我送给你。”

    “那我应该输?”

    一语成谶,陈慰中间明显走神,最后满盘皆输。

    “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阿慰,你心在哪里?”

    “没有……”

    “在楼下?”

    陈慰被看穿心思,索性实话实说:“老师你能借个人给我吗?”

    “小白?”霍步青福至心灵,观自斋他能往外借的,除了书,就只有员工小白。

    “嗯。最近我们学校要拍宣传片,还差个模特,她很合适。”

    “小白不是师大的学生,而且我觉得,她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陈慰显露机锋的语气使得霍步青微微一笑,他笑说:“阿慰,承认你有私心吧。”

    是啊。

    他的私心,溯洄且长。

    窗外电闪雷鸣,少女聚精会神,临窗看书,甚至他走过去帮她关窗,她都始终没有抬头,看过他一眼。

    那少女很美,颈部肌肤柔腻,挂着斜扑进来的雨滴,陈慰低下视线,从她粘着发丝的脸庞滑落,看见她用绿色彩铅勾勒出一段文字。

    他的要求居然这么简单,这让我很吃惊。他等了整整五年,买下那座华厦,把星光施舍给那些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飞蛾——他费了这么多心血,只是为了能够在某天下午,到一个陌生人家里“坐坐”。

    《了不起的盖茨比》,陈慰读过这本书,印象深刻。

    他当时没有勇气搭话,因为他清楚,那样做只会打扰她。

    不急不急,他还有机会,她不会只来一次。

    从那以后陈慰注意到,她坐的位置,总会有一枝香水百合,而她手里的书,换了一本又一本。

    他也怀疑是见色起意,想要克制,但他的目光,总是会不经意地落在少女身上,哪怕只有上楼、下楼匆匆瞥见的那几秒,他开始频繁猜测,她是谁?她为什么总在这里?是学生吗?还是已经工作了?不不不,她一定还没有工作,不然没有这么多时间看书,她一定很喜欢阅读。

    陈慰也逐渐明晰,比起电视、电影里的明星,她一定不是最美的(在他心里却毫不逊色),但她雨天静坐在那里看书的样子,却莫名震撼了他,如果真有灵魂这回事,哪怕她换了副不引人注目的面孔,他依旧能从她坐下看书的那一秒,一眼认出她,因为受她震撼的,是他的灵魂。

    直到她站进了柜台里,陈慰惊讶之余才走过去跟她讲了第一句话,路上顺手抽了本书

    “你好,我想借书,麻烦帮我登记下这本——呃,《了不起的盖茨比》,我想借这本。”

    “你等一下啊。”少女对着电脑一阵噼里啪啦的敲键盘,接着眉心一皱,带点小怨气地跟他讲:“不好意思啊,刚刚系统又坏了,这会儿录入不了,要不你在店里看吧?或者明天来借?”

    “那能买吗?我买回去看。”

    “可以呀。”

    陈慰拿着书走上二楼,霍老板“哟”了声,说他真是懂事,还晓得给老师添业绩。

    “楼下系统坏了,就买了。”

    “才修两天就又坏了?你说我是换个管理员好?还是换套系统?”

    “管理员?”他状似不经意地问起。

    “我最近手里有事,兼顾不过来,就招了个图书管理员,是花店推荐来的,只比你小两岁,但看的书要比你多,阅历也比你广,写书评的角度也蛮独到,你刚才结账的时候,应该见过她了,怎么样?是换管理员?还是换系统?”

    陈慰想起楼下那劈里啪啦敲键盘的架势,不自觉笑了,到底是五官占优势,笑起来煦暖又招眼。

    “换系统吧,我找人帮老师换。”

    玫瑰一觉睡到自然醒,人还处在迷糊状态,痴痴地眯着眼,眯见有人下楼,单凭那件润绸的白衬衫,她下意识喊出一句“阿爸”。

    声音软糯,含着娇气,像是在求抱。

    白瑞德走的时候,玫瑰才九岁。

    陈慰脚没收住踢到了垃圾桶,碰出的动静也彻底惊醒了玫瑰。

    “抱歉。”

    “是你啊。”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大梦初醒,总是忘得很快,玫瑰忘了之前喊的那句“阿爸”,只是边捂嘴打哈欠,边懒懒道:“你来拿伞吗?我带了,就放在,嗯……门口的那个筐里。”

    睡饱了的感觉让玫瑰觉得很舒服,窝在藤椅里的姿势让玫瑰觉得特别舒服,她不想动,也发现了裹在身上的毯子,不过作为舒服的一部分,她一点也不在意。这难得的舒服让她整个人都带着异于平日的柔和,与傻气。

    “是陈未的伞哦。你是叫陈未吧?耳东陈,未来的未?”

    “安慰的慰。”

    “哦~陈慰?陈慰~安慰的慰。真是人如其名呀。”

    彼时她尚不清楚,她每念一遍,就撩拨他一次,陈慰的心动了无数次,山摧地崩都不及他此刻心雷滚滚。

    “玫瑰……”

    “嗯?”她歪头应答,眼眸清亮。

    陈慰不自觉咽了下喉咙,莫名发涩:“你明天……你有兴趣来师大当模特吗?拍招生宣传照,时间不会很久,就明天一天。”

    “正规吗?给钱吗?”她眼眸越发清亮,甚至眼冒青光,嘴角也跟着翘了起来。

    看来意愿很大。……

    陈慰说出时薪,擅自加价,多的他自己补,而玫瑰连连点头,说:“好啊,那我晚点去跟霍老板请假,你一定要把机会给我留着,我缺钱。”

    “好,那我回去可以发消息给你吗?通知拍摄的具体事宜。”

    “可以的,我手机一直开着。”

    “行,那我先走了。”

    “好!再来啊!”

    “嗯,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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