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何人?报上姓名。”

    虚无缥缈的声音自极仙殿光轮中传来。

    纯白无垢的长玉廊上,有白衣少女,负长剑,执神令,雅步登上三百玉阶。

    “羲和宫苏祈春,奉司春神女之命,前来诛恶鬼,寻回仙尊。”

    苏祈春端正跪下,声音清脆铿锵。

    轰——

    光轮转动,极仙殿开。

    几百条虚浮的白影林立大殿两侧。那些是来自白玉京三百仙山的诸位上仙。当然并非本尊亲临,只是一群被召集来的投影。

    祈春草草览了眼满壁上仙。多数在神游,少部分神识在此处。白玉京的上仙们对这位新上任不过三年的仙尊向来不在意。

    荼蘼艳又不是第一次杀仙尊,杀了就杀了,没什么大不了。何况他们也管不了。毕竟白玉京有人占星算过荼蘼艳杀仙尊、砸天门的原因:很简单,觉得好玩,就做了。

    而少部分在意这事的上仙们发话了:

    “这样恶劣棘手的事,怎么说,也该让司春神女本尊来,怎么就只派个宫中小神官呢?”

    “办完这事,我便是司春神女本尊了。”苏祈春勾唇微笑,答。

    “……”

    “那么,请问,仙尊失踪前,可有留下什么线索?”苏祈春问。

    某个白影往极仙殿玉坛上一指:

    “你瞧那玉坛上,有个什么东西?”

    苏祈春眯眼去瞧,答:

    “一朵蔫了吧唧的荼蘼花。”

    “嗯,那这便是唯一的线索了。”

    “约等于没有线索。”

    “要不就算了?”

    苏祈春挑眉,三两步走上前,捏起那只红荼蘼,放鼻前嗅了嗅,眼神忽而微妙起来。伸出拇指往那花瓣上一摁,指尖染上了红色。

    “胭脂?”

    “荼蘼有女装癖,穿的嫁衣都是女子样式,用胭脂似乎也不奇怪……”某上仙说。

    七花鬼王们的本名世间无人知晓,因而仙神们常以其代号花名称之。“荼蘼”为其名,“艳”为其号。

    “可这是凤凰花做的胭脂。”

    苏祈春用拇指往唇瓣重重一抹,鲜妍的红色绽开,凤凰花香顿时弥满极仙殿。

    “遇冷无香,沾了人的温度,便花香弥漫。仅凤鸣山的弟子会用。”

    巧了,她少时拜仙学道,恰巧就在凤鸣山旁的雾雪山。当时她费尽心思想求这一罐胭脂,却被凤鸣山那抠搜上仙屡次拒绝。

    她怎能不记忆深刻?

    “东方凤鸣山……那座山,不是十年前就坍塌成墟洞了吗?”某上仙疑问。

    “荼蘼,不就是十年前诞生的吗?”

    苏祈春反问。

    十年前,十年前,那可是极动荡的一年。至今,白玉京依然几乎没人愿意承认,荼蘼鬼王的诞生与十年前白玉京那些荒唐事有关。

    那可是白玉京之耻啊!

    极仙殿上顿时安静,没人再说话。

    苏祈春冷眼扫那群白影一圈,而后拿起那支荼蘼花,扬长而去。离开前,还没忘回头拔剑,画一封印阵于极仙殿前。

    “一帮废物。”

    *

    阿莲躺在凤鸣山门的牌匾上将就了一宿,醒来时,眼前依然是红糟糟一团。悬浮的山石,破碎的匾额,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枯骨,破烂到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到处挂着红线,茧丝般缠绕出一片狭小空间。

    这里是墟洞,白玉仙京的仙山崩塌后,就会坍缩成这样一座内藏乾坤的小洞。外表看鸡蛋大小,里面,一整座山的废墟,以颠倒无序的方式悬浮。

    谁能想到,这样一颗能握在掌心的黑球,是一座大山的尸体,葬了无数魂灵。

    十年前,阿莲亲手埋葬了这颗墟洞。她未曾想过自己十年后会听到凤鸣钟响。因而这颗墟洞被埋得极深,阿莲刨出它时,十指尖都被粗石磨破,流了鲜血。

    阿莲跌跌撞撞掉进墟洞,在混沌的断壁残垣间一阵翻找,从一堆骨头间拔出那只雕了凤云纹的青铜钟杵后,才发觉,她脚下站这块石头,好像就是凤凰台了。

    “钟呢,钟去哪了。”

    阿莲站在凤凰台的某块基石上茫然四顾。

    窸窸窣窣一阵乱响,阿莲抬头,看见有密密麻麻的红线在往上爬,渐堵住了墟洞入口。

    那红线绝非善物,阿莲暗道“不好”,扔了钟杵就跑,忽然被红线捆住了手脚,五花大绑在了半块悬浮牌匾上。阿莲一挣扎,那悬浮牌匾开始旋转,连带着阿莲也在飞速旋转,越转越快,在墟洞里乱撞。

    不知转了多久,阿莲眼冒金星吐出酸水来,忽而牌匾被一只脚按住了。缓了缓,阿莲睁眼,先看见只锃亮的红皮靴,再往上,看见只拿着龙纹杵的男人手,手腕上有缠绕的红线垂落。

    红线,好熟悉,阿莲隐约记得九重天似乎有这么位耍红线的神。再往上看到他的脸,阿莲又一愣。这不是昨夜鬼域里被打飞的那个堕神吗?

    堕神拧眉瞥着阿莲,似含着一团怒火,质问道:“无间鬼域,是不是你把我打飞的。”

    阿莲连忙摇头:“我冤枉。”

    那堕神只轻飘飘一句:

    “那只鬼不能和你成亲。”

    阿莲要被气笑了,问他:

    “我成亲,管你什么事?”

    “我掌世间婚丧嫁娶,你这一桩阴魂,人神鬼界皆难容,”堕神答。

    阿莲听这话,才认出他来。用红线作法器,掌世间婚丧嫁娶,是天喜星君。但阿莲皱眉看向他额间那枚诡异邪纹,道:“可你是堕神。你已没资格管事了。”

    啪——清脆地一声响,阿莲脸颊上多出个鲜红的巴掌印。脑袋里嗡嗡响着,火辣辣的痛感蔓延。耳鸣中,阿莲听他疯癫喝道:“闭嘴!若不是因为那只鬼,我怎么会,我怎么会被逼至绝路!九重天那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将荼蘼出世通通怪罪在我身上,我的冤屈又有谁知……”

    后面,他似乎还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阿莲被红线勒着脖子,神志不清着,竟一句也没听清,但大抵都是恶毒的咒骂罢。只有最后那句话,阿莲听清了。

    “一切灾厄皆起于你,永远沉眠此处吧。”堕神一脚蹬开牌匾,绑在牌匾上的阿莲又开始转,往墟洞深处坠去。

    阿莲旋转着,也不知是被转晕了还是睡着了,她再一睁眼,不知过去多久,身上红线已经消失了,但洞口却被红线彻底封死了,周围也都是红线。她现在一点灵力都没有,这红线可是神器,她还真一点办法没有。

    正苦恼着,忽而见眼前红线被劈开一道豁口,一把剑飞进来,快刀斩乱麻,把洞口处一片红线清扫干净。

    阿莲喜极而泣,直到看到来人。阿莲的笑容诡异地僵住了:“怎么是你!”

    苏祈春看着脏兮兮的阿莲嫌弃道:“本小姐救你来的,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祸?”

    苏祈春是阿莲在白玉京的故交,二人山门相邻,曾结盟同入剑冢寻找灵器,后来因为山门间的矛盾闹不愉快。阿莲并不喜欢她,她骄矜,蛮横,自以为是,但偏偏她天资卓绝,早已飞升了九重天做了神官。

    “我又闯什么祸了?”阿莲懵圈。

    她多年来苦修行善未曾怠慢,下雨会借别人伞,走路会扶老奶奶,她问心无愧不是个坏人。她不过是摘了个鬼帖,成了个潦草的亲,洞房未暖热,就被骗了回来。为什么这些神仙一个两个都要来追杀她,怪罪她。

    “你真当无间鬼域的事我们九重天一点不知一点不管吗?你作为将飞升的仙子,跑去和灾煞鬼王成亲,这算什么事?”苏祈春质问。

    “我……”阿莲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解释。她总不能说自己是去找炉鼎的。

    “成亲便算了,你还教唆他掳走仙尊?教唆完还躲到墟洞里来?”苏祈春咄咄逼人。

    阿莲呆住了,连忙打断她道:“你说什么?教唆他掳走仙尊!我没做过这种事!我是被天喜星君骗来关在这里的……”

    “打住!你遭遇了什么并不重要。”苏祈春一把拉出阿莲,召剑飞起,威胁道:“三天内找不回来仙尊,我将禀告紫阳帝君,将你的名字从封神榜上划掉,你这么多年积德行善可就全都白费了。”

    “万万不可!我去!”阿莲抱住苏祈春大腿苦苦央求:“千万别划我名字啊!”

    阿莲被扔回了无间鬼域,越惊霜的老巢。此刻正站在空荡荡的藏骨沟里,冷风刮过,甚是凄凉。那么大一座鬼宫去哪里了!

    越惊霜没找见,倒又看见了追杀而来的天喜星君。他怒气滔天踏烈火而来,万千红线在他背后狂舞如虫蛇,真正比鬼还像鬼。怒吼道:“你一定要我将你大卸八块才能彻底安生吗!”

    她只是想做神官而已,为什么要这么折磨她!阿莲绝望地叹气闭眼。

    “十里!”阿莲唤出自己的红伞,伞面一开一拢,将阿莲裹在了伞中,缩成一朵巴掌大但无比坚固的红莲花。

    听外面一阵激烈打斗,血肉横飞,阿莲感觉有血飞溅到伞面上。一声凄厉哀嚎后,四周安静下来,躲在红莲中的阿莲被一双手捧起来,用绢帕拭净了腥血。

    那人敲敲莲花外壳,语气无奈:“出来吧。”阿莲从被关起来后就一直处在发烧般混沌不清的状态,一时竟没辨出这声音。

    那人只好又柔声道:“娘子?”

    阿莲瞳孔一下紧缩又放大,红莲砰一声化作红光弥散。阿莲飞扑进越惊霜怀里,被他稳稳接下。他依然是穿着暗红的喜袍,带着红盖头的。身边有无数霜月蛾乱飞。

    “霜霜……呜呜呜呜……”

    阿莲抱住越惊霜就开始哭,从小声抽噎到嚎啕大哭,骤雨般一波接一波,止不住。

    她哭得他心被揪住般难受。哭得他连原本准备好的狠话此刻都说不出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她在大婚夜丢下了自己,为何此刻惹人怜惜的还是她。

    越惊霜挥手散去天喜星留下的血迹,用干净的手托起阿莲,缀满荼蘼花的喜轿从藏骨沟深处飞来,越惊霜带着阿莲进了轿子中。

    阿莲抱着十里伞,他抱着阿莲。

    轿子漫无目的地飞着,不知要飞去什么地方。无间鬼域的天总是阴沉,乌云密布,有厉鬼在云间哀嚎,让人辨别不出方向。

    “阿莲。”他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又将沾了她泪的指尖往唇上一抹。“昨夜为什么要走,我等你等了十年,大婚之夜,为什么要抛下我离开?

    “这个我之后再解释,我想问你……唔!”阿莲刚要问,忽然被红绫缠住了嘴。那红绫从他腰间蔓延出,数不清有多少条,有生命般,带着滚烫的热度,缠绕上她的手腕、脚踝,甚至是腰。

    “你没资格问我问题!”

    越惊霜红盖头下的神色晦暗不明。阿莲想挣扎,那些红绫却如蝮蛇般越绞越紧。阿莲此时才发觉他红盖头上顶起两个小鼓包,那是他的角支起来的。他在情绪激动时,两只角就会陷入这种“异常状态”。

    他在生气啊,为她昨晚的离开。可她此刻连句“抱歉”也说不出了。

    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压抑了满腔的哀怨和不解,质问她:“当初在凤鸣山说要永远陪着我的是你,摘鬼帖要娶我的也是你,大婚之夜抛下我的还是你!你想要戏耍我,也该有个限度不是吗?”

    阿莲被红绫捂着嘴,头发散乱,怔愣着双眼,先摇摇头,又立马点点头。恍然不觉,一滴泪从眼眶溢出。

    “……可恶……”越惊霜咬牙。“你总是这样,做了坏事后,再用这幅可怜无辜的模样来骗人。”

    他隔着红绫,在她脖子上狠咬了一口,留下两个鲜红的虎牙印。听到阿莲刺痛地哼了一声,他才喘着气抬头,附耳上去:“这是惩罚,你要记住。”

    阿莲小鸡叨食般猛猛点头。

    身上的红绫慢慢软下,乖顺地撤走,阿莲被捂了许久的嘴得了自由。一刹那间所有委屈涌上心头,阿莲蜷缩着,哭得颤抖。

    “你想问什么。”越惊霜开口。

    阿莲问他:“仙尊呢,求你放了他,就当为了我。你知道我为神官名额努力了多少年,我不能功亏一篑。”

    “我不放。”越惊霜冷笑。

    阿莲一怔:“为何?”

    “单纯看他不顺眼。”越惊霜问。“对了,或许你还记得,凡间那个书生?”

    “等等,我觉得我们偏题了。”

    “没有偏题,那个书生,你抱了他,是不是?”越惊霜眼底蕴着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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