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雾雪山,温白池畔,鬼祟进山的阿莲遇上了受伤落跑的越惊霜。那对断翼蝶般脆弱而美艳的眼睛,阿莲记忆尤深。

    当时的阿莲打死也不会想到,越惊霜日后会发疯入魔,血洗雾雪山。听闻他浑身浴血,提剑劈烂她家山门踏千阶而上时,阿莲比受惊的兔子窜得还快。

    本已逃离,阿莲在山下回望,就见越惊霜一袭红衣从高崖坠落,像朵雨打落的红荼蘼。

    人人都以为越惊霜死了,阿莲也是。事实也的确如此——越惊霜化了厉鬼,一步步从冥界爬上无界鬼域,成了杀仙尊、砍天门、六界闻之色变的七花鬼王,荼蘼艳。

    她不敢再去见他。

    她曾那般懦弱,以至于目睹他血衣坠崖时,都没来得及铺开阵法接住他的尸体。

    她从前对这位雾雪山捡来的身份低贱的小妖修只有零星的印象。只记得,某次仙门群山会武结束后,他一身蓝染麻布粗衣,左右两肩各驮四只布囊,两手还抱着一大堆杂物,极艰难地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杂物堆遮掩他的脸,只隐约看出是个高而纤瘦的少年。他身前,雾雪山天资卓绝的一代弟子意气风发,谈笑风生。

    少年肩膀承不住如此多的杂物,脚下一个踉跄,杂物哗啦啦落了满地。那些弟子不乐意了,咒骂着上来对着他拳打脚踢。

    彼时阿莲也是凤鸣山惊才绝艳的明珠,在东渚山弟子中声名在外。

    最广为流传的一个故事,是阿莲一袭棠粉罗裙,一剑轰开剑冢的玄铁门,孤身入穷凶极恶的剑冢,三天后,又一拳轰开刚补好的玄铁门,抱一把莲伞出来,裙摆未染纤尘。

    这把莲伞名为“十里”,听闻“十里”开伞时,莲华绮丽的光霞艳照天穹,十里内皆能闻见莲花清香。

    有了狂妄的资本,自然也多了打抱不平的勇气。阿莲目睹眼前这一番以多欺少、恃强凌弱的戏码,丢出莲伞,霞光荡开,扫倒那一众雾雪弟子。见那被欺负的少年一边回望一边跑远,阿莲才收伞,扬长而去。

    那时她多肆意快活、无拘无束啊。后来,也算天之骄子英年早早陨落了。

    这不,第二年群山会武上,阿莲就被雾雪山扫地的外门弟子打得落花流水,东倒西歪,只敢把自己缩在莲伞里连声求饶,只待一炷香时间过,就连忙举手投了降。

    “都怪这该死的金环咒!”

    阿莲哭唧唧地倚在师姐乌鹭诉苦。

    “你说它什么时候发威不好?非要在群山会武上发威,又烫又痛,浑身骨头都要被烧焦了,还要挨那砍柴郎的打,师姐啊师姐,阿莲命好苦呜呜呜……”

    “好了好了,这还在外头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叫人看了笑话。”

    乌鹭取出块素绢来给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师妹擦去满脸泪痕,揉揉她头温柔道:

    “你这金环是个喜怒无常的怪物件,烧起来便连师父也奈何不得……罢了,我便卖卖面子,再去雾雪山给你讨些温白池水来吧。”

    阿莲一听这“雾雪山”便皱了眉头撇起嘴来,拽着乌鹭袖摆义愤填膺道:

    “我们凤鸣山的人才不要他们的东西!他们总欺负师尊师娘,又狂妄又自大……”

    “可你这金环……”

    乌鹭脸色犯难,实在担心阿莲的身体。

    “我福大命大,进了剑冢都能活着走出来,小小金环,有种它就把我烧死!”

    阿莲气鼓鼓地隔着衣服弹了下自己锁骨上的滚烫金环。飞身召剑一溜烟消失在云间。

    “阿莲,你去哪?”

    乌鹭眼见已到了凤鸣山下,师妹却往反方向跑了,连忙驱剑追上,只听阿莲留下句:

    “师姐你告诉师父师娘,我今日不回去了,去山里寻个冰池泡一泡!”

    阿莲还是悄悄潜进了雾雪山。

    雾雪山与他们凤鸣山间只隔一条河,气候风物却大不相同。凤鸣山四季如春,一年中有半年都开着满山凤凰花,红火如荼。而这雾雪山四时胜冬,冰雾缭绕,一年中有半年飘雪。

    千年前,九重天上派遣而来的两位上仙无忧和岁朝同时看重了凤鸣山这块风水宝地,二人风雷滚滚打了一架,岁朝上仙惜败,只得让出凤鸣山,屈居雾雪山。两山千百年来的梁子就此结下,凤鸣山前立一石碑“雾雪山人与狗不得进入”,雾雪山也紧接着立上石碑,写“凤鸣山人与蛆不得爬入。”

    阿莲发现雾雪山后山结界的缺口有一阵时日了,出于身为凤鸣山弟子的尊严,她始终没进去过。如今被疼痛折磨,什么劳什子尊严,全不顾了!阿莲匆匆掠过“凤鸣山人与蛆不得爬入”的石碑,大步流星跑了进去。

    她实在是觊觎雾雪山那方寒气缭绕的“温白池”,唯有此阴寒之水敷在金环处,才能缓解她灼烧之痛。

    温白池就是致使雾雪山四季寒冷的罪魁祸首,池形狭长如荚叶,像个被剑捅穿的伤口,日夜不息地向外倾吐寒气。因寒气凌厉,周遭几里少有人靠近。

    不知是不是石路结冰,阿莲几乎是滑跪到温白池旁的,不顾那刺骨寒气,一手揽起一捧水来,扑火般按到自己锁骨上。

    “呼——”

    阿莲提了半路的气总算呼了出来。

    忽而一只苍白的手抓住了她,阿莲被吓一大跳,差点以为是哪座坟包里爬出来的恶鬼。连忙抽出匕首,欺身压在那“恶鬼”身上。

    阿莲的另一只手恰好按在那人腰上,阿莲没忍住掐了几把,第一反应是:腰好细!

    待看清这人面庞,阿莲呼吸一滞。

    泠若霜风,眸点寒漆,比梨花更苍白几分——这清瘦少年足能担起清艳二字,下半张脸冷淡疏离,上半张脸艳得叫人心头震颤,而这艳中有七分要归功于他那双勾魂摄魄的凤眼。

    此眼虽美,却是枯萎的,没有一丝情绪。微雨夜里两盏纸糊的鬼火灯笼般,一眼便能知其冰冷,却还是能惹得无数扑火的蛾子心甘情愿掉进他的陷阱。

    而他这衣着,未免寒碜了些。白布粗麻,连个束发的冠子也没有,素得像朵野花。叫阿莲觉得是一块烂布包住了美玉。

    阿莲回神,刚想说些什么,拿匕首那手腕被握住,往他脖子上又抵近几分。少年眸底毫无惧意,挑衅般抬眸看她、一语成谶:

    “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我就能变成厉鬼,把那些人,撕成碎片,喂狗。”

    阿莲恍然发觉自己按在他腰上的手一片湿黏,抬起来一看,满手都是半凝的血。这少年说出来的话着实让她害怕,于是她自动忽略了少年的请求,拿自己的袖子按住了他的伤口。“你先别说话了,小心失血过去晕了。”

    池雾那边忽而一阵急促足音,几盏火光越晕越重,有男人女人的咒骂声透雾砸来。

    “杂种,跑这种鬼地方来,冻死人。这次抓他回去,定要扒他层皮。”

    “可别伤了他的脸,我日后迟早拿他做炉鼎采补,伤了脸,用起来多膈应……”

    阿莲刚准备挥手施下一道隐身咒,锁骨处忽然刺灼着剧痛,她才恍然想起,这金环发作时,她用不出法力。

    那群人已快走到池边了,阿莲心一横,抱着少年滚落进温白池里。来寻人的弟子们听到落水声,举着火把跑过来,还未及池畔三丈内,火焰就被寒气逼灭了,为首那人怒骂一句:“该死,叫他躲进温白池里了。”

    另一人连忙安慰:“落进温白池,他就有再大能耐也活不久了,罢了,回吧,明天天亮了再来给他收尸。”

    此刻阿莲正与那少年紧紧抱着,他被抽了骨般虚弱,倘若阿莲没紧抱着他,他随时会坠下。正是这么一抱,阿莲忽然发觉,这少年的身体,似乎正在吸收她金环的灼热阳炎。

    阿莲是许多年前随一颗火陨石砸进雾雪山的,陨星火洞里,师父无忧仙人捡回了她,当时她黑糊糊一身焦味,像只叫花鸡,锁骨上挂了个燃烧的金环。早些年,阿莲与这金环还能相安无事。约莫五年前,十五月圆时,金环发疯般烧起烈火,竟直接将阿莲的灵根烧坏了。那以后,阿莲便只能施展些简单的术法,每逢金环发作,甚至与凡人无异。

    师父总告诉她,只要找个体质阴寒的人或炉鼎之体做道侣,便能缓解她金环灼身之痛。如果她猜得没错,眼前这少年就是绝佳人选。

    “抱够了吗?”少年问她。

    “抱着你好舒服,我能多抱一会吗?”阿莲十分诚恳地答。

    “……滚。”少年虚弱但鄙夷地看她。

    “好吧。”阿莲见他不愿,也不多强求。悻悻地撇了撇嘴,放开了环在他腰上的手,扒着池岸从温白池里爬了出来。

    阿莲还没站稳,忽然被五把剑合围住了脖子,正是刚刚佯装离开的那群人。他们看向阿莲的眼神像在看傻子。

    一男子打量阿莲一圈,忽然爆笑:“这不是今天群山会武上被砍柴郎打得落花流水的,那个凤鸣山的废物吗!”

    另一男子问:“扔出去还是关起来?”

    锋利刀刃如今横在她脖子前,她纵有一百个不服气,也只能隐忍不发。阿莲软下来求他们:“那个,我答应了我师父无忧仙人明早回去和他们一起用早膳的,他们若是见不到我一定很着急……你们放心,我今晚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见……”

    “哦?是吗?”

    为首那女子笑了,阿莲认识她,她是雾雪山弟子中的佼佼者,鬼蛟族南宫玉。只见她挥手从袖口飞出根捆仙锁钻进温白池里,片刻后就将那少年捆了出来。

    “那这个人,方才同你一起躲在温白池里,你也没见过吗?”

    阿莲哑口无言。

    南宫玉得逞笑着,随后走到那被捆仙锁绑着的少年身旁,调戏般问他:“怎么,也不挣扎了,是心甘情愿给我们做炉鼎了?”

    受了那么重的伤,谁还有力气挣扎?阿莲腹诽。但南宫意显然并不在乎,她拽起少年脖子上的铁链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像拴着一条狗,她俯下身问他“还跑不跑”。

    “他已经受伤了……”

    看不下去的阿莲刚想出言制止,就同越惊霜一起被铁链拴住,踹倒。

    “两个蠢货。你们把越惊霜扔回洞里,我明晚再来用他。至于这个傻丫头,打包带回去吧,等姐姐发落。”南宫玉向身旁几人安排好后,便扬长而去了。

    被打晕前,阿莲记住了,这个少年,有个好听的名字。越惊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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